覃隐
    子夜叁刻,街上已没什么人。谌晗同尹辗策马并行,迎面过来一辆马车。尹辗认出是覃府的马车,笑了笑,也不让道:“隐生,可是刚从船头篙出来?”
    马车内片刻的响动后,覃隐下车来,他见到素衣常服的谌晗先是一怔,再反应过来跪下行礼。谌晗抬手制止他,在外面他本就不想别人获知他的身份,打扮如贵裔公子,轻车简从。
    “尹……兄长,”覃隐改口,作揖道,“回来如此突然,何不告知愚弟前去迎接?”
    尹辗笑看谌晗一眼,“还不是贵人急诏?谌旳是如何进玦的,贵人就让我如何进玦。”
    召回悄无声息,各处的暗探甚至都没提前得知消息,可见事情紧急。想必也是谌旳回玦这件事让谌晗感到事态严峻,不顾一切也要将筹码留在身边。
    “来得正好,隐生。”谌晗道,“你将马匹卸下,跟我们同行——马车上还有什么人?”
    覃隐再次作揖,回答道:“贵人好耳力,是在下的表妹。”
    “这好办。”谌晗命人牵来尾随在后的驾辇,车舆坠金丝玉缕镶珠帘,车辕雕龙纹凤舞刻印,如果细看便会发现这是龙辇,“我派人将表妹送回去,你骑马跟我们走就是了。”
    “是。”覃隐只能答应,总不能卸圣上的马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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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颐殊靠在马车壁上,听着外边对话,攥紧胸口薄被。遮脸的面具取掉之后,竟然找不到戴上的胶水,偏偏在这个时候。从龙辇下来的宫女在外催促:“请姑娘随奴婢移驾。”
    她只抓到一件斗篷,匆忙披了戴上兜帽,系好带子,裹得严严实实才下车。谌晗见到这女子,防风避寒做得极好,曲水纹云锦斗篷,低着头,步履匆匆,俨然养在深闺高阁。
    一阵风吹来,吹动她额前散落的长发,她及时用手按住,才不至于连同兜帽一起吹掉。谌晗坐在马上,不自觉握紧手中缰绳,原本不甚在意,现在倒不知不觉在意了起来。
    表妹上车驶离后,叁人并马而行,谌晗不紧不慢道;“自珍妃离世后,尹家很久没有向宫中送过才人了。”言外之意,张氏能一家独大,这是原因之一。
    尹辗自然而然往下接:“尹家向来子嗣以男丁居多,若能出生一个女孩儿,早就视为掌上明珠,封郡公女侯了。”他笑着提醒,“太后身边的女侍中,不正是尹家的女儿?”
    谌晗想起这茬,或许日后是可以拔擢她,但他更想是刚才那位。“怎么没听过尹家还有未出阁的表姊妹?”
    春寒西风萧瑟,空旷街道四下无人,薄雨微露,霜雾深重。谌晗身旁的寒气更重,只是他留意不到,覃隐庸倦回应:“陛下,不是每个女子都拿得出手。”
    被说拿不出手的人打了个喷嚏,对坐两名宫女嫌弃地别开脸。她穿的是件衣绸并不华贵的衣裳,抱着破布包,可见这表妹也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闺阁小姐。多半是远房亲戚。
    这两名宫女都是在皇帝身边侍候的大宫女,平日里其他的宫人都敬着,此刻根本不把人放在眼里,当着面儿扯起闲天来,“唉呀,本来可以早早回宫,谁知竟遇上乡巴佬。”
    “把头低着吧,”另一个宫女道,“你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坐上龙辇,回去也好跟乡亲炫耀,村姑就是村姑,你看她鞋上,还有菜叶。”
    颐殊躬身将鞋上的菜叶拨掉,暗自叹气,还有多久到覃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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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在途中改了方向。
    覃隐将纸揉作一团,连同钉入木头的短剑一起拔下来扔进湖里。尹辗站在不远不近处的地方看他,黑暗中眼眸有反射的光点,两人都在阴影下。
    尹辗召来暗使:“去杜撰一份家谱,把名字加上去,一夜之间里我要在尹家族谱上看到这个人。”暗使领命离去,他冲他笑了笑:“现在可以安心了?”
    覃隐回以感激一笑。二人走出阴影处,从屋后绕出,谌晗骑在马上,审视他俩:“喝了点酒行方便这么多次,爱卿可得多注意身体。”
    尹辗也道:“可不是嘛,我去看他,这小子险些在门边睡着。”翻身上马。
    谌晗对他边笑边摇头,递出手,好扶他一把上马。就在这时,太监急急忙忙把侍卫的话传来,附在皇帝耳边,神神秘秘。谌晗听着听着,阴冷的目光不动声色扫到他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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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察觉路线不对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颐殊愣愣踩下马车,入眼竟是宫门。
    千不该万不该,在马车上小憩。可醉酒实在头晕,抵不住靠在侧壁上闭上眼睛。两名宫女中有人好奇,扯下兜帽看了一眼,刚巧,她见过圣上经常把那幅画的摹本拿出来观赏。
    身旁宫女太监接过她手中布包,她甚至都来不及反应。太监撤下杌凳,挑着宫灯,殷切在前面带着她走:“表妹姑娘,您这边请……小心,还不扶着点儿!”
    这些人点头哈腰,卑谄足恭,领路的那人忙道:“奴才方牒,姑娘叫我小牒子就好,圣上先前遣人来打过招呼,姑娘今晚在太安宫歇息。”
    美人脸上显出怔讷之色,方牒心花怒放,这不就是太上皇苦苦寻觅的画中人吗!
    方牒痴迷地看着她,又想起自己站着台阶上俯视人不好,连忙走下几级台阶,绕着她打转:“天颜,真有这般天颜!您的画像圣上是每天看着入睡,亟待神女入梦。姑娘不是神女,是好端端活生生一个人,这以后,那是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后福无穷啊!”
    左右逃不掉了,颐殊提起裙摆硬着头皮往上走。忽然回身扇了方牒一掌,把他扇得从台阶上咕噜咕噜滚下去。“烦人。”
    方牒顾不得擦脸上的污迹,捂着腿骨一瘸一拐站起来,去给她提裙子,还腆着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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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卯时,东方初白,太安宫中,谌晗躺在床榻,轻柔纱幔自顶梁垂下,如烟如雾。
    “朕昨晚做了个梦,”他闭着眼道,“一只凤凰羽翼燃着火焰,坠落在大殿之上。”
    方牒跪在旁边,表情像是快哭了,“昨夜奴才亲眼所见,真有那么个人儿啊!还亲自送进这太安宫……过天儿就不见了,奴才也想搞明白怎么回事儿!”
    昨天谌晗发现人没在,下令搜查,覃隐进言劝阻:“天暗视物不清,想是方公公及两位姑姑看错了,表妹相貌平平,怎会是那画中人。况且,太上皇为寻人劳民伤财,以致民间怨声载道,如今陛下难道要效仿太上皇,大动干戈,落下荒淫之名?”
    从宫门出来,覃隐遣散侍从,疾步绕到宫城南面,白炽宫暗道处。颐殊刚好翻上墙头,一个身形摇晃,掉下高墙,正巧落入他的怀中,被他稳稳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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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颐殊
    马车越驶越远,她不停回头看他。覃隐立在原地,同手下交待着什么。马车依照覃隐的吩咐驶去旋光大将军府邸,苏惊,或者说崇任东,旧识老友处,送她去暂时避难。
    苏惊事先收到消息,开府门将她低调地送进去。覃隐的口信还说她受了惊,惟恐生病,将她安置妥当早早服下汤药休息为好。苏惊依着方子煎了药,端到床边给她。
    颐殊的确很困了,喝过药茶蜷缩在床上就要入眠。苏惊瞧她心还是大,不像思虑过多的样子,就放心退出门外,留两叁个婢女守夜伺候她。
    她心里想着,该来的终会来,是祸躲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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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宫中传来消息,听闻皇帝早上还没事,晚上发了好大一通火。有人说是北边战事不利,朝臣检举侵吞国库奸佞,这些事积压到一起,造成了这次雷霆之怒。
    覃隐赶到大殿,众官朝臣弓背呵腰,唯唯诺诺,周遭的空气压抑得像存在一只不具名的无形的怪兽。派去请他的人无不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见他来了都松一口气。
    “陛下。”他眉目含笑,“听说豫园的紫玉兰开了。”
    豫园竹绕川遍,山连上斜,二月早春,枝头缀满花苞。两人缓缓在园中漫步,朝中皆道给事中郎恭谨柔顺,如消融冰瀑,初春暖意,深得君心。连谢磬寒都顽笑称,翡翠是寒玉,和田玉是暖玉,不如翡玉公子改叫和田玉公子好了。
    “若能澄心定气,次第应付,繁缛之事也能有条不紊。陛下切莫急躁,实在忙不过来的,交由我等,臣子事君当以吐哺握发亟待帝命,不敢有丝毫懈怠。”覃隐劝道。
    谌晗脸色看不出喜怒,天外一句道:“朕昨日找国师解梦算了一卦,那画中人本与朕是龙凤双生,夙缔天成的姻缘。但不知何物挡在中间,致使至今不能相见。”
    “爱卿,你说那是什么呢?”他转过身,看着他。
    覃隐背脊僵住,毫无预兆的敲打,一棍敲在他的背上。叁四息后舒颜而笑:“这些方士,想必对太上皇也是这么说的。陛下忧虑国事,切勿再劳心费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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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宦者署出来,康贤走在前面,方牒亦步亦趋地跟在后。
    “干爹,干爹!”方牒一掌一掌地扇在自己脸上,“都怪我,就想着邀功,忘了跟那妖精假以辞色,周转迂回,把人看牢了。干爹,您就帮帮我,给个主意吧!”
    康贤被他烦得不行:“这人是从覃隐的马车里带出来的,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派人盯着他没有?”方牒忙说派了派了:“密旨也已下达,整个玦城处于半封闭的状态,保证不会有一辆不在户籍上的马车出得城去,按理说,她应当还在城中。”
    康贤思忖道:“那她就是藏在玦城的某处,挨家挨户地搜。”
    “搜了,前几日进玦的外人也查了,街坊邻里之间让他们互相监督,一旦发现谁家来了亲戚就举报,否则抄家连坐,他们不敢不报!”
    康贤走到慎思房,这是犯了错事的宫人专门受刑的地方。他一推门,一个小瓶子滚到脚边,他弯腰捡起来,被绑在柱子上的喆尔荣俯身呕吐不止。
    “你再不说,这条狗命就保不住了!”用刑者在他面前踱步几个来回,咄咄逼人,见到康贤忙作揖行礼,康贤挥挥手让他们退下,走到喆尔荣面前端详他。
    “这瓶子里不是酒。”他放在鼻尖嗅了嗅,“不是油酱醋茶,是胶水。”
    “干爹……”喆尔容费力抬起臃肿的头颅,“小容子说过千次万次,只是按照薛妃娘娘的命令行事,真不知那胶水瓶子作何用处。”
    “你们薛妃娘娘既然有这东西,她定然知道作何使用,你且去打听清楚。我放你走,你要告诉我什么,可懂得了?”
    喆尔容鼻青脸肿连连点头,一个劲儿重复明白明白。康贤命人给他松绑,搀着他出去,屋子内就留下康贤方牒二人。康贤盘腿坐在竹榻上,方牒给他侍茶。
    “我且问你,假如有人藏了一箱财宝,什么情况下这人会去藏宝的地方看一看?”
    方牒一点就通:“是,财宝出问题的时候?”
    “对喽,他若故意把她藏起来,这段时间定不敢去见她。你就在城中散布美人病重的消息,再看看他身边有些什么人,美人身边的婆子,婢女,想来要给他俩传递消息的。”
    “高,实在是高!”方牒乐颠颠地走了。他走之后,康贤又叫来另一人:“去向给事中郎通告皇帝在找她的事情,还他这次人情,后面的事我就不管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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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颐殊起来,先在将军府四处转了转。苏惊下朝回府,她迎上去:“覃翡玉什么时候来?”
    苏惊定定看着她,在她鼻梁上刮了刮:“多年好友再见,第一件事就是找情郎。”他把腰带解下,放到下人手中,“最近他都不会过来,你跟他暂时不能见面。”
    颐殊懵懵地,那要怎么完成尹辗交给她的任务?她绕到他面前,“不行。”
    苏惊当她小女儿家在无理取闹,边整理绶带边说,“那你去找他就是,我又不是你父亲,还管得住你?”
    她思索良久,同他商量道:“我就去偷偷见他一面,不超过半个时辰,行吗?”
    苏惊转向走廊尽头的人:“付箬,今夜子时,送她回覃府一趟。”
    子时,她与付箬两人内里身着轻便的夜行装束,外层扮作一老一少的爷孙,老人不住咳嗽,是要到覃府寻医问药的模样。
    覃氏府邸四周静谧,弯弯一轮月钩挂在天上。空旷的府邸门前响起哐哐地铜环砸门声,她喊道:“大夫!求求你开门,救救我阿耶吧!”
    大门向两侧敞开,来开门的是他。颐殊还来不及说话,街道响起车辕铃铛策马飞舆的声音,一眨眼的功夫,几匹高头骏马簇拥着一辆马车驶入覃宅门前。
    尹辗从马车上下来,“给我捉住她。”
    覃隐想去拽颐殊,把她带到自己身边,但她先一步被翻身下马的暗使拽住。两人一左一右钳制她的臂膀,使她动弹不得。覃隐也愣住了,怔怔看着这一切发生。
    尹辗抬起手臂,宽幅袖袍如同一道幕帘,将二人隔开。他背对她,将手挡在覃隐面前拦着他往门内走去,小声道:“什么时候了还敢让她乱来?她被圣上纳入后宫无事,你与她牵连上到时候治罪值得吗?”
    偏偏这些话都落入她耳中,促使她来的理由是他,又说她会害了他,不知死活。他在乎的人至始至终只有弟弟,她是那个被设计被陷害首先被放弃的人。她心下凄凉,内心溃裂摧塌,一声大喊:“尹辗——!!”
    尹辗眼眸淡淡地看过去,但并未侧身,抑或转头。她忽然挣脱开两个暗使的桎梏,拼尽全力向他跑去。还剩两叁步的时候,向前扑倒跪坐在地,尹辗下意识接住。
    她的背上插着一支短箭。她替他挡了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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