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隐
    “公子你已经这样半个月了,才好两天,怎么又犯。”清亮惆怅地把他喝完的药碗拿开,又将他眼睛上的冰帕翻了个面,用手背试了试温度。
    “林姑娘呢?”他躺在床上,眼前一片黑矇。
    “坐马车回魏府了,看着气冲冲的。”
    他应该问问她在魏府第一天过得怎么样的。
    清亮端药回来,见覃隐按着眼睛湿帕坐在床边,就问:“你想做什么,公子?”
    “想去魏府门口跪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
    “我是问你下床想做什么。”清亮好笑,“话不能听半截,也不能自行理解。”
    突然他扔开湿帕,找鞋找衣服穿上,叫清亮备马车。清亮见他肿得像个猪头,觉得这样出去不好,有损翡玉公子形象,按住他,“你戴个面具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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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瑫马车还未行至魏府前,就见一处民房外围了许多人,堵塞道路。他让牙错找条岔路绕道,并没有心情理它,或者多管闲事。马车外有路人议论,“怎么又死一个。”
    到魏府,因为他事先没有交代过他要来,门口无人迎接。上前敲门,开门的家奴回他道:“大人不在,回乡祭祖去了。”
    钱瑫就问林姑娘可在府上,家奴回答,全府奴仆数十人除他之外都带回去了。
    他扑了场空,站在空地前有些迷茫,想起好久没见谌映,离得不远,顺便去拜访。
    谌映拿出新茶招待,他的茶叶再新也固然比不上宫里的。最耐人寻味的是谌熵为制衡两个儿子的权力,竟命皇帝有的一份同样为谌旳送去。玓王受到重视,近来势力攀升。
    “当前朝堂上的三股力量,你父亲,把持着至关重要的部分,比如张灵诲效忠于他。谌旳不过是棋子,用来彰显权威,以示太上皇仍可予夺这位置,太后都不算什么。有他在,谌晗不可能安心坐龙椅,岌岌可危,固然也有好的方面,他更不敢犯错。”
    菊花茶倒下花瓣流水,云瓷杯递到说话的人面前。
    “另就是谌晗,当今圣上。尹辗显而易见维护当朝统治,他倒是对皇权忠心耿耿,出乎意料。谌晗目前干得还不错,我也属于这个阵营。但他要是,假如,”假如她成了他的妃子,“我可能随时摒弃他,因为个人原因。”
    谌映笑了笑,不去追问。先生表露大的情绪的时候很少,这是他语气起伏为数不多的一次。
    “我同样也属于你这边,魏子缄,陆均都是,但没有人知道,你是隐藏的第三方。”
    谌映起身退后行叩拜大礼,“多谢先生将学生引荐于两位大人。”
    覃隐平静道:“是臣将两位大人引荐于王爷你。”
    他们答应一旦谌晗出现他父亲相同的问题和症状,就转而支持谌映上位。
    起初魏子缄陆均持怀疑态度,但在与这位默不作声,不喜露头,被人遗忘的皇子接触过后,都改变了印象。覃隐看法是贤君必须得贤跟勤勉,至于威严,可以交给酷吏跟权臣。
    “门下省侍中谢磬寒还看不清,他服侍过两位君主,两位君主都对他有所喜爱,是个圆滑世故滴水不漏的人。弘太后断然在张灵诲那一边,但因她是太子生母,为坐好太后之位,也不会对付谌晗太多。宁还珏,严汜远,曹裎,这几个人有把柄在尹辗手上,纷纷向他示忠,甚至于尹辗一挑拨,就互相攻讦,面折廷争。”
    谌映迟疑问道:“他们有什么把柄在尹辗手上?”
    “他们曾试图以武劝谏,意欲效仿鬻拳兵谏,但没能实行。”覃隐直率相告,“后来黄栋安谋反,尹辗清洗七百臣子,他们被放过了。”
    “为何放过?”尹辗不像慈眉善目的人,多洗几个也是洗。
    “君主为巩固地位,亲信党羽依功封赏,观望的中立派也要继续任用,稳定人心,他们其实相当于中立派。谌熵早知有人要反,提前做了准备,中立者皆要褒奖。”
    谌映受益良多,再拜谢过先生,送别的时候眼中透露担忧神色,忍不住问:“先生成了尹家人,是姓尹还是……”
    覃隐笑:“王爷放心,臣只会姓覃。”-
    他回到覃府,才发现一天的客人竟有那么多。复朝两日又告病假,朝臣近友都来看他,尤其尹辗迟半月到玦城,一到就来他府上,不巧,前脚走,后脚到,擦时半刻。
    “公子,你可知你那半月每天头疼呕吐,我们都担心死了。”清亮忧心仲仲端出今天的汤药,“不过我没跟尹大人说,他问你身体,我就说你这两天有点不大舒服。”
    覃隐放下心来,脱衣换鞋。他可能病了有六七日,才拖着病体起来,一笔一画写下你认心里没有谌晗,永远不可能有,我就帮你。写完看那封信,字字泣血。
    过四五天没收到回信,他想通了,何必让自己难受,要难受大家一起难受。白洺经过那件事后,打算跟他交朋友,先不论她有没有跟主人的弟弟交朋友的资格,当真爬上去了还认不认主人都不知道。她的野心魄力,他是看得到潜力的。
    他会帮她。如果有一天颐殊想,等珗薛成贵妃或皇后,不用侍寝,受到冷落,但后宫大权在握后,他就杀了白洺,把脸给她。
    他坐在案几旁,看向刚在门口碰到的小太监,轻抹唇畔:“她有什么事?”
    那太监奴颜婢膝,一看就是一副太监的样子,“奴才都在门口等几个时辰了,您府上贵客来来往往,那是愣不敢打草惊蛇,引人狭眼。”想起没介绍自己,“奴才喆尔容,叫我小容子就好,是珗薛娘娘宫中的……”
    “她有什么事?”覃隐喝一口茶,语气更加不耐轻慢。
    喆尔容瞅着他这漂亮脸蛋,觉得不是个狠主,没那么怕他。嘻嘻笑道:“没别的意思,主子怕您忘了她,送点东西过来。又说您带走的东西虽是她送的,但也还是她的。”
    覃隐皱眉,“什么意思?”
    “就是送给您的东西留了字——奴才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原话复述——说她出去了也会帮娘娘。娘娘的意思就是说,您且重新掂量,她的分量。”
    她为什么?囚禁她,顶替掉她的身份,抢走她所爱之人的不是她吗?
    不知为何,异样的感觉袭来,仿佛过去有过相同的心境感受,如此熟悉。
    杯底与案几相碰,他第三次问,“她有什么事?”
    “是这样,珗薛青楼出身,没有靠山,您得为她找个靠山。”-
    林洔(梦)
    九月九,重阳。
    林洔扶着魏家太祖母走在前面,老太太拍着她的手道:“你爷爷我是见过的,年轻的时候少不更事,闯荡江湖,以江湖第一高手为英雄崇拜,后来他建立夜戊盟,我也嫁人了。”
    魏家人扶着其他长辈走在后面,太祖母听说她是林洔,招手让她过来,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走到几辆马车旁,魏子缄就要带着家人奴仆从老家回玦了。
    林洔自觉坐到后边那辆车上,跟下人坐在一起,刚认识,大家都和和睦睦,客客气气。回到魏府,魏子缄把她叫过去,说道:“你是翡玉公子送来的,念在他……”
    林洔端正跪坐,面貌肃穆:“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魏子缄一愣:“那你……”
    “我要杀张灵诲,覃公子只是把我送到志同道合的人身边罢了。”
    他大概想不到张灵诲与林洔有什么怨结。但林洔的仇人足够多了,有谁都不奇怪。
    魏子缄沉默一阵,道:“你的身份特殊,我不希望你与江湖中人来往,那天有个不三不四的人来府上找你,据说此人常出现在闻香阁。覃公子替你医治好,又帮你解决寻仇的人,你不能忘恩负义。前段时间那么多人杀他,他又杀那么多人,叶家自知有负林家在先,勒令不准再去找林洔麻烦,前尘两清,你今天才坐在这里。”
    “这样做可能对他有什么好处吧。”面不改色。
    魏子缄摇头,他起身离开,林洔道:“魏大人,前面听到你说谌映,如果要去见他,能否带上我,我跟他也算是相熟。”
    跟谌映相熟的人是颐殊,不是林洔,魏子缄带她去,看到谌映迷茫的表情就懂了。他有些暗怪小姑娘家想一出是一出,又想她不会是对谌映有意思,那也可以。
    谌映讲到前两天覃隐来过,“……先生说这三派势力,最先要对付的是父皇,要同兄长联合起来,利用皇权的力量,将太上皇的势力剥干净。其次才是下一步。”
    “他说的没错,谌熵势力有哪些人,圣上都要一一清理,拔除前朝余孽,江山代际才能更迭,朝堂才能更好地运作下去。王爷这个阶段不需做什么,只要全力辅佐帝王便好。”
    谌映点头,“他还说到尹辗手上有几位老臣的把柄,就是黄栋安谋反事件中未被清算的臣子,让我以他们为前车之鉴,千万不可强行劝谏,顺应天命,等待时机。”
    林洔听见这件事,好像是她梦中探究了无数回的黄栋安谋反前覃隐在做什么。她在床上没问出来,在谌映这里知道了。以后大概率也不会有机会问,索性就问谌映:“未被清算的臣子是严汜远、曹裎,和魏大人吗?”
    魏子缄看一眼她,与谌映面面相觑,于是谌映知道,他的说法与事实有出入。
    “正是,”谌映回答,“姑娘与覃公子应当有深交,我也就不瞒了。”-
    颐殊晚上做梦又回到了过去,睁开眼就是严府院子的天空,她坐起来,覃隐站在她身旁,不冷不热道:“练琴还睡着,离宫宴没几天了。”
    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他,此时的他们没有任何过节,任何罅隙,是关系中相对最单纯最友善的一段。后来把友谊变得不洁,都说不清楚是谁先迈出的这一步。她越过这条线,想再退回去不太可能了,但她固守着心里这条线,果然她是不错的。
    她坐在长榻上,一手扶椅靠,一手按在琴上,这么看着他,“不关你的事。”
    他并不气馁,像没听出话里的冷意,“我明天租辆马车,想去哪里玩?”
    “我没时间。”她放下腿,双手放到琴上,弹了几个音。抬头看到外边天空澄澈,白云流动,丽日在厚厚云层间放出耀眼的光芒,大地明媚,微风和暖。
    覃隐看她看这么久,笑道,“那就说好了,明天辰时来接,早点出发。”
    隔天辰时,覃隐和马车准时出现在严府门外。颐殊跟他面对面坐在车里,只有两个人。
    是想避免两人过多,过分的接触,尤其单独相处,但,正是因为这段时间没有过节没有嫌隙没有那些破事,才好问出东西来。颐殊翻过几页书,向他问道:“这话本讲的什么故事?”
    “食人心魔者必被心魔反噬。”覃隐刚好看过,“少年降妖除魔,通过吸食人的心魔增进功力,后来需要的量越来越大,就主动勾出人的心魔,或者制造心魔,最终被自己的心魔所反噬。故事老套,没什么意思。”
    “覃翡玉,你的心魔是什么?”她看着书问。
    “我哪有什么心魔?”
    “为什么是大峡谷,琏江?”她刚才问了他的行程计划,“为什么都是水边?”
    “春日丽景,好山好水,观谷游江不是很好?”
    真就这么简单?
    睽天关下,这次走到了瀑布前,栈道上看巨大水流自山高处倾泻而下,气势磅礴,万里奔腾如雷霆万钧,落到山崖底激起水雾,是很壮观,但她没有心情。她不知道面具在水雾浸润下能坚持多久,没用蒸汽试过。
    两个人看了一阵,就算之前想好跟她比赛作诗词,看她不想说话,也没有再提。覃隐笑笑,“在房子里待得久了,看见大自然的造化,方知自身的渺小,受到的震撼冲击之大。”
    “是吗?困在房子里的是我,你随时可以过来看。”
    常人可能都被呛了一下,但他自然而然往下接:“困得住外物,困不住人心。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过,我跟你是同一个地方过来的人,你被迫背井离乡,我推测桃花节前后发生了什么事,是那时候尹辗知道了那件事,对吗?”
    “你真想知道?”她转脸看他。
    覃隐说想。颐殊就讲,“是,他那时候发现我是先帝失散的女儿了。”
    他听完蹙眉,有些无言地挤出几个字,“说不通。”
    “哪里说不通?”她道,“你觉得是什么?”
    覃隐不知如何表达,美和丑她得给他一个解释。为何明明丑陋,那么多人却以藏娇的方式对待她。尹辗,椎史,严廷艾,无不维护,尤其严廷艾,还有点媚好。
    “这样吧,公平起见,”颐殊手拍在栈道木桩上,“你问我一个问题,我也要问你一个问题,必须诚实回答,不得撒谎。”
    覃隐同意,“去江边吧,瀑布声音太大,不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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