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隐
    宁诸把一个孩子抱过来,拉开襁褓一角:“认你做义父如何?”蒋昭插进来:“认名动天下的翡玉公子为义父,是你的福气对不对,小猪猪……”说着用手指戳孩子脸颊。
    宁诸为其子起名宁姒渚,很怪,但他夫人小字叫姒姒。今天是孩子满月酒,叫上亲朋好友在家里摆一桌。覃隐不好拒绝,勉为其难实则不安窃喜认下了义子。
    还说等他长大一点给他行正式的礼仪拜干亲,现在说这个太早了,但是宁诸已经在畅想孩子十几岁时覃隐在学府做大学士,猪猪在他那上学,另一个义父蒋昭把控全国商会,每年包一个大红包,总之他家孩经商入仕都不愁。
    宁诸夫人还未出月子,不能出来招待大家,宁诸把孩子给奶娘抱走,就拉着两人坐下喝酒。蒋昭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宁诸都当爹了,严廷艾都二胎了。
    宁诸说你呢?你那么多钱不得担心无人给你挥霍?蒋昭一甩头,假装潇洒:“婚姻耽误我赚钱的速度。”又说你怎么不催老覃。
    覃隐皮笑肉不笑,就知道他会把这话题引到他身上,他是自己烧着了火誓要把身边的人一起烧了。宁诸道:“翡玉公子那是天人,哪像你凡夫俗子,趁早考虑俗事吧还!”
    覃隐听他挖苦自己也不恼,“我有孩子。”
    极平静又极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句话。
    “在哪儿?”
    “在尹辗那儿。”
    “你又要说你那本医学着作了是吧?”他们对他了如指掌。
    覃隐不言语,端起酒杯喝。蒋昭对宁诸道:“那你最近是不是都不能出去玩了,听闻弟妹坐月子期间脾气特别大,性格易暴躁……”
    “我有夫人要照顾,哪像你,风流浪荡子!”作势要给一拳。
    “一个天天加班,一个陪老婆,我找谁去玩啊我。”真的很烦恼的样子。
    要是蒋昭他爹在,肯定会拧着他的耳朵说都多大的人了还想着玩还想着玩。
    -
    大理寺监前来道贺,宁诸虽升大理寺评事,但仍不是权利的中心位之一,因此,他的话只有采纳与不采纳,没有话语权。他时常反对酷法严刑逼供,提倡人本而治,疑证无罪,但没人听他的。但因着他自己坚持弱化酷刑,很多犯人都愿意被他提审。
    “用刑就该适度适量,”蒋昭大力支持,“要是提审官员都按照心情审理犯人的话,那多少人要招受无妄之灾啊。”宁诸刚想说他讲了句人话,他接着说:“你想,要是不给贿赂或者贿赂给少了,就往死里用刑,我们家经不起这么败啊。”
    ……你已经假设自己要进牢了,是干了多么伤天害理的事。
    “不过近来冤假错案少有发生,还是要得益于圣上登基之后就令修订律法,严查各类案件,及官员贿赂现象,受贿者行贿者皆要入刑。”宁诸道。
    “谁能想到谌晗看着那么不靠谱竟有两把刷子!”蒋昭感叹。
    宁诸轻敲:“你疯了,怎么能直呼圣上名讳。”
    蒋昭连忙捂嘴:“哦对对对,叫习惯了都忘了。”
    两人看向对面的覃隐:“老覃,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覃隐抱臂靠坐在椅背上,脑袋微微偏着,看什么都索然无味的样子。
    “没什么……我不知道以什么样的心情谈论他。”
    -
    蒋昭说起最近异人阁举办的活动,人妖选秀那是一年一年人气高涨,正是有这项表演生意蒸蒸日上,近来又到选秀的日子,就问宁诸覃隐去不去看。
    “老覃,”说着对他挑眉,“去年的妖魁得去坐阵吧?”
    说起这个覃隐就后悔,去年被撺掇着,说去参加选美搞搞噱头拉拉人气,来的钱不也是你的钱吗,你不也是异人阁的东家之一吗?
    结果一不小心拿了个妖魁。
    尹辗圣上还有一众老臣总拿这个打趣他,譬如谌晗就曾笑着说,原来翡玉公子着妇人服是爱好,还以为是同睿顼王联合起来欺君呢,竟是朕误会了。
    尹辗说,隐生……很好看。
    张灵诲在宴会上抓来一个舞女,你看我这老花眼,还以为是翡玉公子呢。说完哈哈大笑。
    先贤说得对:不该贪财,再多的钱也买不来一个人的清誉。
    覃隐痛苦地戳着额角:“能不提这件事了吗……不然我很难不跟你再绝交一次啊蒋昭。”
    蒋昭那是谁,别人都不敢戳的老虎屁股他偏要戳一戳,死不要脸地凑上去道:“你要坐镇,我就把异人阁年营收的利润再给你提一成。”
    覃隐渐渐由痛苦变得更痛苦,痛苦地伸出两根手指。
    “……两成。”
    那可是年营收诶。
    -
    蒋昭道:“老覃,最近你那故事话本在我们那儿大卖,怎么这次不写神鬼志异,改写言情话本儿了?”
    宁诸可能是太专注夫人生孩子,竟都没听说:“什么样的故事?”
    “一个书生遇女鬼的故事。”
    “那不还是神鬼志怪?”
    “不不不,”蒋昭故弄玄虚地摇着手指,“我们都觉得这次故事里的感情超过了神鬼色彩。”
    说的是一个书生在桥上走着,突然出现一大团白雾,白雾中探出一个美貌女子。一看便知道怎么回事儿,书生瑟瑟发抖,但还是保持着读书人的风度,礼貌问道:阁下是谁?
    那女鬼长袖捂嘴,腼腆道:你应该问我生前是谁。
    书生吓得转身就走,刚想逃,忽然想道,这女鬼徘徊在世间应当是有冤屈。
    听书生这么问了,女鬼慢慢抬起头,那哀泣如诉的眸子里仿佛月牙一般的弯钩,她道实不相瞒,我被困住了,要破解这阵法,须得下阴间入地府,走黄泉渡奈河,你可愿意帮我?
    书生一想,反正他在这世间也没什么大用处,死了也就死了,遂答应。
    狂风大作,一阵天旋地转,书生就到了冥界,他先经过一片荒芜之地,接着到了地狱入口,女鬼说她就在那地狱的最底层。于是,他见识过了寒冰地狱,那里的雪里都夹着刀子;又见到了剥皮地狱,里面都是没有皮的人走来走去;最后到达修罗地狱。
    修罗地狱里的人要无尽轮回,无论在哪一世都无法逃出去。
    这时,书生已遍体鳞伤,经过寒冰地狱时,脚下趔趄了一下,不当心踩到刀子。要经过剥皮地狱,就要用别人的皮盖在身上,跟一个恶鬼搏斗后,他披着皮过去了。
    在修罗地狱他找到了女鬼,来不及说话便牵起她的手就跑。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去,否则就再也出不去,逃不掉这阴曹地府。
    天就快亮了,书生拽着她一路狂奔,路上,夹杂着刀子的雪割伤了他的皮肤,剥皮地狱带走了他仅剩的残余的皮,但还是牢牢拽着女鬼,眼看就要到光亮的地府出口,女鬼哭着说,放弃吧。这是你救我的第三千五百八十九万次了。
    原来这书生就身在修罗地狱。
    他受这样的伤也三千五百八十九万次了。
    “美不美?凄不凄凉?”蒋昭假意举帕,泫然欲泣,擦不存在的眼泪。
    宁诸心下悲怆,神情恍惚,好似那女鬼近在眼前,又好似远在天边。
    再看这故事的始作俑者,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
    珗薛
    啊我呸。
    珗薛对朱公公的提议持不同意见,那不是不同意见,那是唾你一脸。朱公公说为免冷宫娘娘受打扰,给一笔银子,就可以杜绝宫妃间互相来往,简称:收保护费。
    她是知道一些飞扬跋扈的妃子就爱找受冷落的打压欺辱,发泄从更高位份娘娘那儿受的气,或者单纯满足变态的折磨欲。那都是从世家大族出来的,谁还没有点惩罚下人的手段。再说死个冷宫妃子比死个宫女还不如,通传一声就完事儿。
    有些可能还是公公宫女撺掇的,但她不在乎,她一个人在冷宫死了就死了,但是能不能完成着作等典籍出来再死?尹辗是这么画饼,但会不会有其实没个定数。她对自己没那么有信心。
    据说薛太嫔当时转身就走,皇帝身边最得宠的舒妃宫里的朱公公的面子都不给。
    她一个太嫔,拽什么拽,这不下谢芷舒面子,当即就决定给她点颜色看看。
    谢芷舒到白炽宫那儿都觉得路难走,泥泞多,院外枯井深草,还散发一股臭味,忍着不快闯到白炽宫内部。珗薛当时正在喂养在后院的蚕,她准备用两种蚕杂交,听到动静匆匆忙忙脱手套,甩外衫,让宫女碧碧往她身上洒香水,以为尹辗来了。
    她出来的时候头发蓬松,衣衫处处污迹,发髻凌乱,够惨了,不用整都够惨了。
    舒妃一想,这样的人确实拿不出保护费来。
    珗薛给她斟茶,冷宫里的人让宫女倒茶就不像在冷宫,宫女不甩你个眼子都算好的。倒完就站在原地搓手,说不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舒妃从上到下打量她,想不通这样的人怎么会被选进宫,想到她进宫前的那些传闻,轻佻地问:“听说你一年见一次客,见一次客就是天价,你这样的哪里值得天价?”
    珗薛抱歉地答:“歌唱的好歌唱的好,嗓子坏了,不能唱了。”
    舒妃道:“不能唱了还把你弄进宫?”
    珗薛回答:“所以我这不到冷宫来了嘛。”
    谢芷舒对她的回答还算满意,她态度也很谦卑,茶也不错,没有以冷宫的东西价格低廉就拿粗茶叶糊弄她。她要是知道尹辗经常来这儿,喝不惯劣质茶叶,所以带了些御茶给她,她喝的是尹大人的茶,不知道会不会受宠若惊,多喝几口。
    “珗薛去年还是前年,生了场重病,就是那时候把嗓子病坏了吧。”
    那时候她还没入宫,在玦城这些消息得到的多。
    珗薛忙答是是是。其实是珗薛在那一年病逝,尹辗把尸体运到地室,刚好是冬天,行军回来剥皮制作面具完全来得及。
    “你也怪可怜,我以后就不叫人到你这儿来了。”谢芷舒盛气凌人却也心思单纯。
    “冷宫里的女人一般都活不长,希望你活长一点,可别疯了。”走之前她说。
    -
    下午尹辗来,珗薛又给他奉茶。想打探典籍的事,又不知从何开口。要是能占四方物志里面小小的一页,不,半页,她都满足了。
    “谢芷舒没有刁难你?”尹辗把茶放下,“她可是想做什么做什么。”
    “她挺好哄的。”
    “颐殊,你挺会哄人的。”
    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珗薛怔愣了一瞬。
    “珗薛当时面圣,圣上为什么那么大的反应?你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实在按耐不住问。
    “太上皇当时已神志不清,想念曾经亲手所杀的薛妃,刚好你名字里有个薛字。使他发狂,是让你顺利被打入冷宫,否则你肯定活不下来。”
    “是,我身上的香料?”进殿之前曾有人向她喷洒古怪味道的粉末。
    那时以为是怕身上不净,不能带进帝寝,未曾怀疑。就是那种香料诱发了太上皇的疯病,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人发起狂来,如邪魔上身,披发赤瞳,眼眶俱裂。
    她因惊惧跌倒在地,尹辗从偏殿走出来,命人控制住谌熵,居高临下看着她。
    直到今天,她依旧不懂他,也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用意。
    他为什么不像从前那样待她,为什么不一心一意让她沦为皇权的玩物?
    冷宫是另一处地狱,另一处牢笼,将她困在皇宫便算是达到了目的?
    为什么后来又告诉她暗道的事情,并不限制她的出入?
    他对她到底是与以前不同,可是为什么。她不敢猜,也不想。
    “这两天出去有什么好玩的吗?”尹辗问。
    他经常这么问,像是让她讲故事给他听。
    “走访了一位养蜂人,还见到了你说的那位虫蛊师,他炼蛊的方法粗鲁,而且根本不考虑每种昆虫的生活习性,食物特点,没有借鉴性……”
    “不,”尹辗打断她,“他能炼出最毒的毒虫来不是吗?”
    这在他看来就很实用。
    “我不敢炼,”珗薛说,“我害怕中毒。”
    “可我见过你有一只滴血红玫瑰蛛,你还拿在手上玩。”
    那时她不知道,后来想想后怕死了,但她不明白为何那毒蛛不咬她。
    “无妨,”尹辗道,“那虫蛊师被我剁掉命根子招入宫,你就跟着他好好学。”
    茶杯轻轻放在桌案上,珗薛的心也跟着震了一下。
    -
    那虫蛊师净身后看来恢复不错,只休息七天就来上工了,脸色惨白。
    珗薛不知道该叫他先生还是公公,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近,“公……隗逐。”
    隗逐对她称呼名字很感谢,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珗薛扶起他:“我一个弃妃就不用行礼了。”
    “请问我的房间在哪儿?”隗逐问,“我要亲自督改我的炼蛊室。”
    老实说,在宫里发现这样的地方,这样的邪术,那就是死罪,但尹辗就是对邪术颇有兴致,不惜余力为操弄这些邪术的人提供资源场地。
    但珗薛不会学炼蛊,她对毒虫不感兴趣,最多记录一下毒性,生活习性之类。她想研究农作物的害虫,或者织纱纺布的桑蚕,连看蚂蚁都比拿毒虫杀人有意思。
    珗薛划分了宫殿后房给他,这人就像神仙一样在里面坐化了。除了进食,根本不出来,有时进食也不出来,就在炼蛊室吃了,像是冬眠的蝉。
    她很担心睡觉的时候会有毒虫钻进被窝,她皮肤娇嫩,毛茸茸的动物爬过一道就红了,又痒又肿。而且这隗逐虽净身毕竟是个男人,万一偷窥……更不敢不戴面具。
    曲甲第通过暗道摸过来,敲暗室的门,说异人阁有人妖选美,问她去不去。
    那时珗薛正在担心密道的事被隗逐发现,她还没问过尹辗的意思,是让他知道还是不让他知道。就说不去不去,叫他赶紧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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