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殊
    粗粝的黄沙被风卷起,打在帐篷上,马腿上,悬挂的锅炉上。弥漫着血腥的风还不罢休,推着石块向前滑出一段距离。
    粮草辎重与马鞍箭矢的木板车来而往去,帐篷外架起的煮锅汤水里飘着零星的野菜。尸体的腐臭和战马的粪便味道散发在空中,但无人捂鼻遮口,人人习以为常。
    前方营帐传来阵阵哀嚎谩骂,有四五人在围殴战俘,口中喊着粗俗的骂词。覃翡玉不动声色地挡在我跟前,跟我说话:“一碗面吃那么久,早上在想什么?”
    在想梦中得到的情报,试图将细作供出的暗语一字一句复述出来。可我脑袋凌乱纷杂,还有因掺和猎捕细作一事被人揭穿斧子贯穿颅顶的痛觉。
    郤泠细作从那年就开始活动,只不过近年才被大量批捕后找出规律。当我回到梦中的过去跟尹辗说明情况时,他总是很快就能验证我说的话,并放我行动。
    等我终于断断续续拼凑完信息,碗里还剩一半,覃翡玉接过去干掉后半碗,帮我穿上鞋,拽我起来穿衣,而我只需要展臂就好。他在我的腰间系上匕首,作防身之用。
    若世间都夸男子恭谨良顺,我也能跟着夸一两句,可别人都不这么夸,我不知道这么说他会不会高兴,索性盯着木门沉思,等他整理行装完毕。
    他跟我一道出门,回也一道,同出同进,以此我每天的路线两点一线。我有感觉,他似乎有意使我接触不到军伎营,战俘营,后勤这些地方,也不使外人近身。
    他又走快两步,彻底隔绝与他打招呼那将士有可能落在我身上的视线。秦纩恭敬作揖道:“元夫人……老先生,将军那边急召尊夫人,还请二位加快点脚程。”
    正午,苏惊跨上马,对底下的我道:“颐殊,前线情况我实时派人与你联系。”
    我说“好,感激不尽”。他郑重点头,缓步踱马汇入上阵大军中。等目送他们离去,转身回参谋营帐,当中有一沙盘,所有棋子会根据前线传回的战报变幻相应方位。
    根据梦中细作所透露,敌方大军中有一员猛将,有勇有谋,那时便派细作探察地形制定作战策略,那年的数次交锋,就算与今年情况不可同日而语,但行事风格不至大变。
    先是在潼鹭崖山脚设下埋伏,但故意做得明显让人得知。等佯装不战而逃,将人引入南边小道再返身回击,那时敌人被困在山沟,后方的部队还没到,前面的追兵已被杀光。对方以为早就识破潼鹭崖下的诡计,就对这边放松警惕,失去判断。
    “报——”斥候冲进营帐,“敌军战败,往东边逃窜。”
    东边?是了,去年冬天受冻灾,南边的路反倒不好走。
    “告诉王爷派轻骑兵追击,敌人一定会杀个回马枪。不,不如放一把火,堵在山口熏死他们!”有些人想瓮中捉鳖,也不知谁才是鳖。
    敌将中有位军师谋士,性格懦弱,他定会献计去弱留强。
    可谌辛焕还是损失了一员大将,那人认定敌方败逃,丢盔弃甲,气血上头非要冲过去。外边欢呼声高喝,谌辛焕独自走进营帐,脱下兜鍪丢到一旁,沉沉看向我。
    覃翡玉恰在这时过来,手打着帘子:“夫人,该回去了。”
    越过谌辛焕的肩头,就是他疏然的神情,谌辛焕没有回头,他亦没有看他。
    我绕过他,走到覃翡玉身边,再回身想着浅浅作个礼,他忽然道:“庆功宴……”
    “不必了。”覃翡玉回他,狠拽了我的手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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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上遇到苏惊,覃翡玉倒不抗拒他接近。他走到我面前,想跟我说话,但我对他有偏见,之前的好感在他将我的见解据为己有呈给主帅时荡然无存,对他十分冷淡。
    他没说两句话自觉地走开,覃翡玉道:“你就不能对谌辛焕跟对他一样?”
    “哪能一样,谌辛焕跟他那般卑鄙无耻,善于曲意逢迎再背后捅刀了?”
    他先是沉默一阵,突然戏谑哂笑:“也是,你是要做皇后的人,野心大着呢。”
    他定是将谌辛焕当傻子。沐浴后他抱着我在粗糙的床榻上做那事,谌辛焕心是得有多大才不介意。骗自己不知道就是不存在,当上皇帝后毫无顾忌地迎娶身心清白的我?
    他身体滚烫地熨帖,我反手摸到他的耳际发线:“覃翡玉,隔壁的羊肉好香,庆功宴为什么我不能去?”
    “一群男人吃肉,喝酒,站在凭几上高歌,军伎营帐中的伎子招来淫乐,你去做什么?”他像是感受不到夏日的炎热,忽略汗津津的滋味抱得很紧,“好,即使谌辛焕让你坐他身旁,也不准军伎入宴,这会惹得那群匪徒多不高兴,他大概率也会妥协。”
    “他们淫乐他们的,我又不是不通男女之事……”声音渐弱。
    “你去观赏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他气笑了,“你想试试别人?”
    我对那些半点不感兴趣,只是想他们轮流来给我敬酒。
    奢望不过是奢望,沐浴过第二道,熄灯后说一会儿话就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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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谌辛焕找到我,对我道:“我知道水路夹击是你的主意了。”
    百转千回之间,我把卑鄙两个字收回。崇任东有些光明磊落在的,我不应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在谌辛焕采纳并取胜后就挑明了事实真相,还说,“善谋成事者,自古不拘泥于小家小气,勿论英雄出身,相貌,过往,更不应论男女。”
    这超前绝伦的意识,心中不觉对他多了几分敬佩。
    谌辛焕接着说道:“玦中有消息来报,你可以先看看,”将呈报密函递与我,“你可知覃隐一直有内探为他传送消息,他的情报来得比我们更快更及时?”
    我说我不知。他一看我的表情明白了,我确实不知。
    恍然想起,对于他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近来朝堂波谲云诡,路隔千里,他是不能搅弄风云,但事情仍在朝有利太子的方向进行,如若说我立下赫赫军功需叁年五年攒下功绩,太子那边只需叁日五日就能声名累进,颐殊,你能懂这其间差别吗?”
    任是谁听闻远处雨点风声,偏还手伸不到的地方,都坐立不稳,寝食难安。
    放下信纸,“王爷何不将他留在玦城,你带着我,他若有忤逆你的行为,你就对我不利,我在你手里,他就不敢轻举妄动。”
    “若你我之间两张嘴说不清,你觉得,他这般洁身自好,孤高洁癖的人真的能忍吗?以我的观察,他不是你若无情我便休,但他一定是你若多情我便休的那类,不是吗?”
    他好像乐见我脸色难看,语气也怢愉了起来,“他是没彻底寒心,他若心彻底凉了个透,冷脸不过一瞬间的事,他眼里容不得沙子。”
    如果那天我同意乘坐他安排的马车回玦抢太子妃之位,他就算不杀我,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不可预测的事情来。
    他可以装情真意切,装无所顾忌,陪你玩。但他的底线就是不能真的采取行动。
    谌辛焕是对的,他跟过来,远离朝堂,对他才更为有利。
    “颐殊,在你之前,我从不信女子有家国大义,效忠报国为先。”他正色道,“黄夕仞不同,她是将门子女,男儿魂骨。你,我说不清,但情字你曾说并不看重。”
    “若你跟他真正成伉俪夫妻,我便按平常世俗夫妇对待,既嫁从夫,夫妻同心,共同进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覃隐有功,我就奖你,覃隐出错,我就杀你,如何?”
    我深感匪夷所思:“我做这些又不是为了他,你说的封官不是给我吗?”
    “自然是封给他君侯,你做君侯夫人,夫妻之间何须那么计较?”
    我有想过封官之事受世俗教条限制不能实现,也没抱有太多希望,可没想到他能卑鄙地自圆其说。而且令人无法拒绝,对于多少世家女子已是最好的归宿。
    女子所求的也是一桩好亲事,一个对自己好的男人,一个稳固的依靠。
    莫名焦躁。我说我就是耍着覃翡玉玩,谁跟他认真了?
    一出门,覃翡玉刚好走到帐门外,抬起头看我:“怎么了?”
    他没听到,他一定没听到。
    -
    覃隐
    半夜,帐外一阵骚动声响。马鼻喘息,有人在营帐外下马,跪下行礼,“末将秦纩,求见元老先生,有要事相商!”他声音焦急,想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我起身披上外衣,忽然手被她拽住,低头看她,一双剪水秋瞳里尽是忧惧之色。
    “没事,你安心睡。”在她手心轻捏,她放开了手。
    我站在他面前,秦纩神色凝重,“将军夜骑沿江探查行军路径,只带了一二十人马,却没想遭敌人设伏,将士们拼死抵抗,也只得一人杀出重围回来通风报信。将军被捉时,下令找您老人家……我们也不知何意,只能依命行事。”
    寥寥几语,意识到这是场硬仗,“备马。”
    夜间的风猎猎作响,擦过我的脸颊生疼,我终于明白谌辛焕让我练骑行战马的用意,战场上的情况千变万化,无论何种情况,都有可能疾驰奔行的几率很大。
    在刚才他们遇伏的地方勒马,映入眼帘的情形惨烈,遍地尸血,狼藉残红。对方不管是人员还是尸首都撤得干干净净,除了一只靴子。
    秦纩惊道:“这竖子军在藏纳狗洞的地方窝据,吾等不当心竟被疯狗咬一口!荒蛮贼人生来不长尻脽满腹腌臜!元老先生,不觑于此地秽乱……”我打断他,“不是蛮夷。”
    这样精密的作战手段,掩藏技法,缕质纹靴是故意留下的。我屏退众人,前进几步,向四周喝道,“带我去见你们家主人。”
    没猜错,是酆国奇袭军,他们这支军队的目的不是攻打,而是探查地形。不巧正面撞上伐北彧夷族的镇魁大军,心血来潮之下竟设伏绑了会会。
    花鼓笙锣,营里地正在庆功夜宴,十分嚣张。我被带到宴会营帐中,对方大将自屏后走出,一手握斩龙刀,一手提通天酒,醉卧沙场万人骨,血染山河英雄泪。
    “白面公子,稀客。”来时我便找地方褪了面具,以免被天下人知道太多。这人我不认识,但他仿佛认识我,“陈琳书记好,王粲从军乐;君草陈琳檄,我书鲁连箭。这不是替暴君撰写檄文的大文豪执笔吗?陈琳君,你这讨伐郤泠的檄文写得不错,文才斐然啊。”
    至此,便可确认了,“阙狄衡在哪儿,叫他出来,既要见我,不应让莽夫打头阵。”
    “你骂我莽夫?”那人神情不悦,“我可是夸阁下好文采呐,就是不知把我酆朝当枪使,自己想不费一兵一卒坐享其成,是否太看不起人了一点?”
    “我没有想引战,列举郤泠罪状,句句属实,半字不虚。”
    有人自营帐帘门进入,霎时熟悉的森森寒气自地底爬上脚踝,阙狄衡没有着盔甲兜鍪,身着常服,贵气逼人。与我那时所见他中毒的狼狈样截然不同。
    他一来,原先那人恭敬禀退一旁,可见他才是军中主帅。我来对了。
    他在主位坐下,而后才抬眸看向我,眼中阴冷异常。
    “南城翡玉,”嗓音也寒髓凉骨,“又见面了。”
    “我以为我在书信里写得很清楚,贵国此举无异于为他人作嫁衣。若说不是有侵犯之意,途径我大璩,恐怕这般行事不是做客之道。”
    真该死,怎么没有无影在旁边翻译做注解阐释,他不言语这要让我从他那张冰块脸上读出什么信息来。但我没想他竟会提起过往寒暄,“人,你找到了吗?”
    我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找到了,劳贵人挂心。”
    “如此便好。就是此刻与你同食同寝的那女子对吗?相貌丑陋,举止不淑。”
    “阁下不提,都忘了鄙人救过贵公的命,这样对救命恩人,是否于礼不合?”
    “情,我已经还完了。”
    “那么此行就是论公务而非私事。”
    “人你送过来,为何从不过问?”他又讲私事。
    “信公为人。”我扯回公事,“敢问贵公吊民伐罪打的什么旗号?”
    “伐昏君,立明君。”
    “不成立。”我说,“江山易主,势不可挡,不过正在进行的事。敝国内政,恐怕外人了解得不甚清楚。一场战争少则叁五年,多则八年十年,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使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亭台楼阁风雨飘摇,若大璩叁年内易换明君,是否有劳民伤财,屠戮百姓的必要?”
    “凭什么换,凭你一张嘴吗?”
    “固然不是在下有口无凭,空穴来风,相信贵国自有眼线探子安插于玦内,不可能没听到圣上龙体欠安,命太子监国理政之变故。”
    “那太子也非明君贤主,子承父脉,一样是昏君,暴君。”
    “若下任君主非明君贤主,敝人当清君安内,除奸革弊,亲提帝颅在城门迎贵公破城。”
    一把拽下腰间他给我的半块澔传璧,便是那玉佩的名字,掷在地上,再从旁侍卫手中取过剑,一剑劈在那玉上劈成两半。丢开剑,“以此为誓。”
    至看见一排人马在营地前迎我们归来,才发觉不知不觉一身冷汗,后背衣衫早已湿透。
    众将士翻身下马,我叫他们接过重伤昏迷的谌辛焕妥善安置。
    崇任东瞠目结舌,“这……你答应了他什么?”
    管他呢,到时候他破城就破城,答应的又不是提我的脑袋站在城门上。
    正心神俱疲,不想多说之时,突然感觉有东西像一阵风撞进我怀里。
    撞得我心上猛烈一荡。
    -
    十几人手忙脚乱将谌辛焕送入营帐,她也在其中。演完伉俪情深的戏码,她就再也顾不得我,从善如流地指挥起军营事务,调任军医。我一夜未免,实在无力承担医治工作。
    回到木屋,坐下就感觉精疲力竭,七魂六魄散了叁魄,四肢都不属于我。汗湿的手心还在隐隐发颤,骑马奔驰一夜的大腿内侧摩擦生疼,这些都不及内心发虚的惶遽。
    他凭什么答应我?一国更换君主之时,内政最乱,最好攻破。其次,目前谌辛焕接连大捷,如有神助,让他心里也没底。吞并四海统一八荒乃自古帝王的野心,推迟叁五年,只要有胜算,并无不可。我给他这样的承诺,他选择拾级而下,于双方而言都有利。
    秦纩他们来时,我正撑着额头靠在凭几旁。
    主将们齐刷刷跪成一排:“元老先生宅心仁厚,恩德如山,不顾凶险前去交涉,救将军于水火危难之中,我等将士愿听先生调遣,报效万一,此生不忘恩情!”
    “快请起,快请起。”过去一一扶起他们,“既在军中,与本朝共生死同进退,勠力同心,做了鄙人力所能及之事,当不得你们跪礼。”
    “老先生此话言重了,”另一人说,“您老起死人,肉白骨,对伤兵的再造之恩,戴天履地,就值得十万将士跪上您一回。”
    十万将士齐跪,那必然是庄严,慑然,古老,宏大,壮观的景象。
    可是晚上却不预期地做起了噩梦。
    梦里阙狄衡杀了我,扔在脚边的不是碎玉而是我的尸首,他抽出剑来到我身前,冷冷道出六个字,“伐昏君,清佞臣。”而后一刀斩杀,枭首示众。下一个画面他提着这颗佞臣头颅立于玦城城门上,十万大军跪的不是我也不是皇帝,而是破城敌将,是跪降。颐殊跟谌晗扶站在城头,帝后情深,执手相视一笑。
    面色惨白地醒来,意识到这才是中夜,她不在身边。
    她在同苏惊他们商议后面的战事。
    谌辛焕之前跟我说过的话,我不得不重新思考。
    “你默许她的野心,”他语气平直,低头盘玩夜光珠,“你想让她待在谌晗身边享无上尊荣,一世无忧,我答应你,若我称帝,一样许她至高无上,养尊处优。”
    她是不是真的不反感谌辛焕当上皇帝,自己做这个皇后。
    谌辛焕的皇后不需清白,不需有情情爱爱,只需助他登基的条件有利,背后势力使他巩固这位置。我可以以面具为代价,交换尹辗做她背后的势力。
    小臂搭在眼睛上思考之际,耳边传来木门推开吱呀的声音。
    她进来,钻进我怀里,轻声抱怨:“他们身上好臭,几天没洗的汗馊味。”
    又深嗅一口,“你是香的。”
    那些五大叁粗的男人靠近她的时候,她都会轻微地皱起鼻头。
    我挡在她的身前,兴许不悦的气味与神情都可以掩盖过去。
    “谌辛焕和谌晗你选择谁?”我问她。
    “谌辛焕不会要我,我会背叛他,我试过谌晗那么多次,压根没戏……”
    她这么坦诚地说,我反倒是高兴的。她能对谌晗试那么多次,说明没有动心,若有心捧上去,一次两次过后也该伤心了。她没有长心,不是任何人的错。
    “换个问法,你觉得谁做皇帝更合适?”
    那我只要杀了另外一个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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