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殊
    严庭艾在院子里,不亮灯的院儿,昏暗迷离,夜色撩人。我刚处理完七夫人的尸体,从井里出来就撞见他。站在大槐树后,正想怎么解释,覃翡玉从屋里出来。
    见他神情古怪,他问:“你怎么了?”
    严廷艾指向槐树:“那里有一位……人呢?啊啊啊啊啊啊啊鬼啊!!”
    不是故意要吓他,纯粹是他胆子太小,与我无关。
    覃翡玉看了我许久,沉默也许久。严庭艾额头敷着湿帕躺在床上,脸色惨白,七魂散了叁魄。他跟我坐在桌旁,摇晃的烛光在我们之间跳动着。
    他垂眼看了一眼烛台,又抬眼看我,“你有了意中人,所以你不想回家?”
    方才严庭艾被惊骇到魂飞魄散的时候,他就以极高的效率梳理清楚眼前的状况。
    我用手指梳发,轻轻点头,方才就是披散着头发,身着白色素衣,才被误会。
    “让我修书给你父亲转告你寻得如意郎君,想留在玦城嫁人,叫他不要找你?”
    “我知道你们有书信来往。”
    他没否认,捏了捏鼻根,“虽然不知该不该问,但你父亲一定会问,姑且替他问问,你不愿说便算了……那个人是?”
    “太子谌晗,原来没见过他,不知他长相俊朗。那日得见,一见倾心。”
    女儿家心事,适当摆出羞怯姿态,袅袅婷婷还要半掩勾起唇角。
    “什么时候的事?”他质疑。诚然,转变发生得太过突然,还没有铺垫。
    “我知道我回不去了。”神情黯淡落寞,“很早之前就在留意玦城谁家值得托付,攀上富贵人家,也可叫爹爹放心,寻来寻去,只有见到太子殿下能让人心动……”
    他压低声音,齿间挤出来冷意:“那你跟我……”
    “那次,是我犯错。”撇开视线,又转回来定定看着他,“你难道没错吗?”
    他没有预料到我会反咬一口,笑了一声,“有,有错,错得离谱。”
    既然如此,“我想见谌晗,你帮帮我好不好,覃翡玉?”
    他没有立即回答,我看着他,猝不及防湿了的眼眶滚出两滴泪来。
    “以你的身份,你想做妾?”他真是冷漠又刻薄。
    “我不在乎。”我立马接,没有半分犹豫。
    “罢了,随你。”他站起来,离开房间。
    -
    十月初十,太子即将泛舟游船于澜依江上,仪仗依天子规制往下一级,江面上依旧十分壮观。护卫禁军、羽林军、水师陆军皆阵列于太子画舫四周警戒。
    太子画舫大气奢靡,远处就可听闻乐声回荡,映照的整条河上水面通白,波光粼粼,色彩绚烂,流动的彩带般,飘逸斑斓。
    覃翡玉把顽着空酒杯,从这个角度看出去正好能看到太子登船。岸程烟二楼,西南角的雅间。他看过一阵,问我:“你应当有详细计划,不用我教你如何做吧?”
    “什么?”我也在看着外面,听这一句才回过神来。
    “勾引男人。”他说的语气很平,听得我却为之一震。
    我转过头来,“这不用你操心!我只要你下药放倒白鬼,再瞒过尹辗耳目就行了,后面的事你不用再管,我自有分寸。”
    “什么分寸?”他状似无意继续问,“到哪一步,要我去救你吗?”
    哪一步?这确实是个问题。谌晗但凡看上的女人,拨云撩雨,打情骂俏,当晚就尝鱼水之欢,在他的字典里没有慢动作,他的人生注定就是冲动欲望都能得解,不必忍。
    而且他都玩得特别大,光听描述就无法承受。虽然传闻那女子后来得了百两黄金的安抚费,但被咬掉乳首、破坏下体的疼痛又有几人知。
    我身上有一枚毒药,先前找椎史要的。
    他不肯给,他告诉我,除非是在他眼前杀的人。
    我只好把毒掰开一点下在狗盆子里,这是在梦里,应当不会怪我吧。
    “你可知谌晗为迎娶自己择定的太子妃一事,搅得朝堂天翻地覆?”他又说,“他明显心有所属,等你进太子府,在正妻底下被打压,再不受宠,就没想过会活得多惨?”
    “我喜欢他,是真心的。”看着窗外。
    -
    没多久,轮到各大花楼选定的女子登船,我混进这些伶女当中,竟没惹起怀疑。仿制的通行令也没遇到阻拦,顺利蒙混过关,就这么随大流上了太子画舫。
    当我回头,覃翡玉站在楼上,凭栏远眺,夜风撩起他的头发,眼里空洞,不知在作何想。
    谌晗饮宴听曲,缚粉娇俏的女子都倚在他身侧,巧笑嫣然。他怀中抱着的女子,媚得像只狐狸,他周身环绕莺莺燕燕,应接不暇。往往是左边的酒喝完,右边剥的龙眼就到嘴边。
    那些女子或跪或坐,低伏在他脚边,调笑声催酒声不绝于耳。能到他身边伺候的都是之前就钦定的,太监点人时我正望着那边出神,他抬头,刚好与我对视。
    不能躲,无论如何也不能躲。我内心忐忑,心脏都快蹦出来。
    最后是我扛不住视线压力,先移开眼睛。
    他跟旁边伺候的近侍耳语两句,那人朝我走来。
    “姑娘,”他恭敬道,“殿下邀您去主殿。”
    跨进门槛时,我摸了摸腰间的毒药,确认还在那儿。
    又想着,谌晗喜欢的女人类型。
    放浪形骸,不拘一格,朝生暮死,游戏人间。
    与世俗定义的好背道而驰,又非全然世俗意义上的坏。
    他将腿上的女人放下,张开怀抱,示意我过去。
    可我忘不掉上个梦境被他杀掉的恐惧。
    他无视我的踟蹰,只当作羞赧,快走到他身前时,一把拽过去。
    “我怎么没见过你?”他看着我问,“伶人的画像我分明看过一遍,没看到你。”
    他的距离太近,这令我很不自在,手臂虚虚勾着他的肩。他与那些好色的大人不同,他给我的威慑力强于赵勐获、谢謦寒之流数百倍,乃至觉得无法逃脱,命不在自己手里。
    他接过旁边女子递过来的酒杯,递到我嘴边,“能喝酒吗?”
    我喝下,味道似乎有些古怪,他低低哂笑。
    这在梦里。我闭了闭眼,换上媚态,“殿下,你怎么不喝?”
    他拿来另一只酒杯,让我给他倒酒,扶着酒盅,清凉酒液成一道水柱流入杯中。
    他在我腰上不轻不重掐了一下,“够了。”
    到后来,座下伶人载歌载舞,他搂着我观看,倒也沉得住气。
    或许也有可能我不够讨他欢心。
    但他带我到他房内,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儿。他猴急得要死,我只记得很晕,被他压倒在床榻,衣衫也凌乱散开,他埋首在我颈间,跟那些大人没什么不同。
    好像,跟覃翡玉也没什么不同。
    尽力找回理智,用了最大的力气推开他,还好他也喝了不少。
    站到房中,索性跪下先磕了个头,我说:“其实民女有一事相求。”
    他撩开帷帐过来,到我身前,低头看了一会儿:“你说。”
    于是我说:“民女有一兄长,在长公主府做面首,不知长公主府出了什么事,听说郎君死了好几位。民女担心哥哥,才出此下策。偶尔听他提过太子殿下,想必他为殿下做事也是忠心耿耿,万死不辞,但民女怎么好眼睁睁看着兄长赴死?”
    之前我就在想,会在长公主府安插奸细,有利益往来,又不行刺杀的会是谁。
    想来想去,谌晗都没办法从中彻底排除嫌隙。
    他蹲下身,借着月光我看清了,他眼中的杀意。
    但随之又消解干净,他把我从地上抱起,“崔郎竟有这样的妹妹?”
    不能多说,多说多错。他把人放下,“早点献出来,又何必送他去做面首。”
    真的是他。
    那么这趟不算白来。
    “殿下。”我手撑在他俯身压过来的胸膛,另一只手摸索到心口。
    刚才已经服下,只是毒的药效发作还需要段时间。
    “明天早上你醒来就能见到他……”
    他说完这句,就见我嘴角溢出血迹,再然后,是大口鲜血。
    意识模糊,又痛苦万分,五脏破裂,蛇咬鼠啮之感,钻心蚀骨。
    -
    覃隐
    十二月,皇帝下诏正式命太子谌晗代理监国。设置有一个过渡期,由诸位大臣辅佐,也是验收前段时间治国理政的学习成果。可以看作考核期,这段时期无比重要,谌晗收敛起许多,认真对待,就算临时表演也要演得像才行。
    他一拿到监国之权,就立刻拟写诏书,任谌辛焕忠魁大将军,调十万人马,五万精兵,赶往北彧等地,讨伐蛮夷,镇平战事。但诏令未能颁布,遭到部分群臣的反对,这部分里有张灵诲的结党,有认为不合适,仍待商榷,需加慎重的人,此事在朝堂上引起了巨大的激荡。
    兵部侍郎齐朔进言,“私下关系亲疏远近不论,就战事上,睿顼王已脱离战场十年之久,老臣不为其说话,也不贬言低论,单纯陈述一个事实:十年,风云变幻,白云苍狗,尤其是战场上,已经不是十年前睿顼王所熟悉的一切,十年前的经验也不再适用于今天。”
    他说的不无道理。所以他需要崇任东。
    -
    隔天,崇任东手握回绝信,站在我的宅邸前。
    他把信递给我看了,大意是叫我不要插手,你在教我做事之类。
    崇任东已彻底改头换面,身份与名字都是新的,我让他去向谌辛焕表明来意,引荐投诚,他带着与我有关的信物去,竟遭到了拒绝。
    他站在台阶下,茫然地抬头看我:“怎么办?”
    睿顼王府招揽幕僚门客,谌辛焕皆交由她全权处理。若不服女子管教,有轻蔑之意者,统统打回去,自荐书一块扔到门外,不予受理。
    崇任东自信满满,兴致勃勃地拿着我曾经写给他的书信,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她可能以为信上写的暗部如何如何,是我派去指导她的。
    崇任东懊悔不迭:“早知道与她留下暗号,日后也好相认。”
    暗号?还有脸说,“你怎么办事的,打晕清亮,在衣服内衬画上记号?”
    “下手是重了些。”他避重就轻,“替我与清亮道一声抱歉。”
    不说这个,我缓下心神,“付箬的伤如何?”
    尹辗找人把他拖去打了一顿,知道了我私留面具的事,但他没说什么,也没找我。
    尹辗不认识付箬,不知道他就是付若生,只是以后他办事都十分危险,会被尹辗盯上。
    “他说是路边捡的。”崇任东说,“他行了叁个月的乞,天桥底下的老乞丐作证。”
    “……那他此后岂不是要继续行乞,真惨。”
    他由此受到警示,“我这张脸原主是做什么的?”
    “伶人馆卖唱的,我自己偷偷运走的尸体,无人知道他的死。”
    -
    睿顼王府除歌姬琴姬舞女绣娘外,新进了一位伶人。
    众人皆道睿顼王口味变了,竟喜好男色。然而从没有人听过他唱曲儿。
    谌辛焕为他取艺名苏惊,取一鸣惊人之意。平日客人来好奇问苏惊,让他献唱,谌辛焕都笑着推拒,“那必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睿顼王府还没厉害到让他开口罢了。”
    年末,寒霜初雪,各处粉妆玉砌,睿顼王府内琪花玉树,碎琼乱玉落满枝头。
    又是一年,年关将至,我指挥下人将车上的狐裘绒毯等搬下来,送进睿顼王府。管家廖叔喜气洋洋地同我拱手道贺:“过年好呀过年好,覃公子。”
    我问谌辛焕为年节准备得如何,他道:“哟,王爷可没心情关心这事,他与苏小将军整日待在书房商谈,密谋大事呢。”
    他口中的苏小将军,因有领兵作战的奇才,被谌辛焕戏称小将军。
    谌辛焕与苏惊——或者说崇任东果真在书房,她不在。我推门进去,坐下。
    “来得正好。”谌辛焕道,“正商议西北战役局势,我要补的课还很多。”
    “战争的事我也不懂,我又不会打仗。”我如实相告。
    听他们说了半晌,我道:“她在做什么?”
    他俩一个嘁,一个嗐,都是转头无语的表情。
    谌辛焕道:“她在钻研大璩选拔将才、军功封赏的制度,她说制度不合理,上升途径狭窄,容易钻空子,一定要改,正冥思苦想帮我写劝君谏文,搞事情呢。”
    那还挺不错。她那次受着叁尺寒窖的冻也要来问我这些,不算莫须有无。
    “覃隐,”谌辛焕说,“张灵诲那边有意引导让太子注意你。”
    玦城近来传出一则童谣,传遍大街小巷。
    童谣说,“来日帝王,手握翡玉。”
    只有八个字,言简意赅。
    这玉要理解也很好理解,谌晗捡到了一块玉,谌辛焕的真玉,可不就是手握翡玉。那若要理解为人,谌辛焕府客翡玉公子,对他和谌辛焕都极为不利。
    要么,谌晗就按前一种理解,他捡到一块玉,喜不自胜。
    要么,他想办法把我从睿顼王府拿掉,去除一块心病。
    我毫不怀疑他会选择后一种。
    我思考一阵后说,“明天我就把在你府上剩的东西搬出来,暂时不要往来。”
    “听成了老死不相往来,以为翡玉公子有这么大的魄力。”崇任东说。
    那必是不可能的,“我换张脸继续来窜门,王爷不必担心。”
    谌辛焕摇头,“醉翁之意不在酒。”
    -
    谌晗终究还是对我和到他府上的珗薛姑娘的身份起疑,可能是我跟她神态有很高的重合度。他召见我,一面是为试探猜测,一面是为城中童谣。
    他很清楚是张灵诲捣的鬼,问我,“你觉得张灵诲应不应当杀?”
    我说,“不应当。此为制衡之术,让宗室亲王与当朝权臣相互制衡。”
    这不一定是他所想的答案,但一定不是错误答案。他问,“你是不是在帮谌辛焕?”我坦然认了,“是。”但这承认使那童谣的可恶性在他心中多了几分刺痛。
    他磨牙作响,“别再跟谌辛焕来往,否则我杀了你。”
    我答,“手握翡玉,目的不就是要玉碎人亡,在下不是和氏璧,没那么大价值,但覃某若只不过是块玉,握在谁的手中对在下来说又有什么分别?”
    话说到这,敢不敢用我,就看他有没有这个胆量,他若不敢,我也不过就是一死。
    他若是敢,说明他还是不甘只做一个傀儡。
    依他审慎的个性,他不会那么轻易承应。他不表态,转而问别的事,“你若在帮谌辛焕,待在睿顼王府上,听他重任兵马将军,调兵遣将,谋略布置,你说说他是如何打算?”
    “酆国意欲伐璩。”我丢了这么一句话。
    “什么?”他猛地拍案而起。
    这些年我跟阙狄衡一直有书信来往,只是太远两叁月才收到一封信,消息已经滞后许多。他的姓氏固然也不姓阙,姓公孙,酆国皇族的姓。
    酆国发展农业,完成军粮储备,增加劳动力,打造舰船。其对军事物资储备、将领部署、搜罗军事人才等方面的准备,都在这些年暗中进行。
    酆国皇帝公孙祜,以休养生息为主要治国政策,国家重视农耕,积蓄粮食,大力促进经济发展。公孙祜又对人才优待,论功行赏,使得别国将领陆续投降酆国。
    虽做好长足的准备,但公孙祜本人对伐璩犹豫不决,朝廷内部分为主战派和和平派。主战派认为大璩皇帝荒淫残暴,亲信奸臣陷害良将。璩国内乱不断,朝廷已呈瓦解之象,主要靠黄氏家族人物支撑。黄氏大将去世后,伐璩是最好的时机,谌熵昏庸,不用进行大规模战争就能取胜,若拖延下去日后璩国换了圣明君主,有百万雄兵也不易攻打。
    反战派认为,酆国国泰民安,发展迅速,战争势必会拖累发展势头,应该将全部精力投于发展自身上,而不应连年征战,战争总有征兵苦役,百姓安宁生活被断,劳民伤财。
    但是我不能说太多,言及于此,就要告退,留给他充分的时间消化思考。
    -
    谌晗站起来,绕着我转了一圈,语调古怪,意味深长,“翡玉公子——”
    我站着静静等他宣判,又要怎么刁难,就知道不会轻易放我离开。
    他邀我留下共饮,专程为我设宴,不容拒绝,我根本不能说一个不字。
    艳曲淫声我想到了,姬妾环绕我也想到了,但我没想到他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翡玉公子,”他手边搂一个,腿上坐一个,“你该不会如外界传闻龙阳之好?”
    “不是。”以扇子遮挡,在怀中摸出一个小药瓶。
    他奇道,“那外界所说,翡玉公子面目清秀似女子,私下里也好妇人之饰,常以服妖,音言姿态拟于女子,也是不实传闻?”
    “是。”盘玩着药瓶,“还请殿下不要信那些无稽之谈。”
    瓶中装的毒药,本身毒性不是很大,是我将滴血红玫瑰蛛养了几日,逼出它体内的毒液制成的粉末。那蜘蛛被我破坏掉毒腺,彻底没有毒性后才送给她。
    “那就一起,不然你怎么证明?”他身旁的女人嘤咛着靠过去,撒娇求欢。
    手在袖子中打开瓶塞,没想到,第一次用居然是用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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