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殊
    人的视觉被剥夺以后,其他感官的灵敏度和恐慌就会放大。他离开我,我伸手去抓,没抓住,不久听到窗牖扇页合上的声音。他去关窗,可能还探首向外看了一会儿。
    窸窸窣窣的响动,他走回来,再来抱我时,我碰到他,脱了外衣,单薄的中衣敞开。他把我的位置摆正,自己也掀开被子上床来,身体紧挨着。
    他分出臂膀搂过我:“你就当普通过夜,睡吧。”我顺势将手从他领口滑下,摸到他后颈前几天被我咬出的牙印,已淡了不少,但未完全消失,心安了许多。
    “你打算明天再给我配药?”眼睛上的毒虽然他解释不乍然见强光就没事,但我还是很焦灼,若他没机会给我药呢?若谌辛焕知道我没完成“任务”不给我解药呢?
    “覃翡玉……”我翻到他身上,解掉上衣扔到地上。不止是解药的事,在睿顼王府我得活下去。从他后颈的牙痕,摸到右肩的伤疤,再到紧实的腹肌,他硬了。
    裙裾本来就清凉,他还撕,只两下就没了遮蔽物。可能看不见,身体更加敏感,他的每一次触碰都无法预料且会出现没有预期地疼或痒,再者,我没那么信他。
    事到如今,大抵能懂得那些通过美色去控制男人的女子的心态。
    最终都是要牺牲一些的,要么被男人控制,要么反过来利用优势,自己掌握主动权,控制男人。覃翡玉是那样的人?谌辛焕竟然觉得我能左右他的意志,可笑。
    他手没有放在我身上时间长一点,我就害怕他在搞七搞八,总是猜测他在做什么。我问他:“房间里只有你一个人?没有别人?”谌辛焕该不会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
    “想什么呢。”他纾解过后靠在我肩上休息,把被子往上拽了拽。
    他叫人拿浴桶,换床褥,房外的下人竟然都是早早备好的。
    手臂勾着他的颈:“我什么时候能走,离开这里?”
    他回答:“别走了,就待在睿顼王府挺好的。”
    问是白问。我负气趴在床上,他从背后迭上来亲吻着蝴蝶骨。
    “谌辛焕让我学古琴又学舞,真当雏妓在养。”我故意讲,“到时候又被洗干净,换上两块布料的衣服,蒙住眼睛,送到哪位大人的床上?”
    他浑身抖动了一下,我心里暗爽。
    “那他一定让他们排队,还叫很多人来围观鉴赏。”气音断断续续。
    我要杀了你覃翡玉!
    知道不该问,但我太好奇:“你不答应他我会怎么样?”
    “你只要帮他就不会有事。”
    “帮他什么?”
    我心突突跳。
    “劝我去送死。”
    “什么意思?”
    “他所想的太大,如果我答应他了,我可能会死。”
    还以为马上就死呢,“那你就答应他啊。”
    可能是我笑得太不以为然,他狠狠撞了一下。
    -
    次日清晨,他用手挡着光,替我解开白布。他说是药已经失效,我怀疑他在装模做样,故弄玄虚,但懒得计较。眼睛慢慢适应光线,我叫他揽着腰的那只手撒开,下床去。
    床边有两套干净衣物,谌辛焕还挺心细。我捡起自己那套穿上,回头看,他还以衾覆面躺得笔直,似乎不打算起来。方才婢女来通传过王爷半个时辰后到,是他应的门。
    我把衣服扔给他,他只挑了内衫穿上,坦胸露腹,靠坐在床头。我问他就这样见他?他说是,揉着山根答:“主人送了这么好的礼,客人自然要表现得很满意才行。”
    衣衫散乱,头发也无髻。从房里出来,跟谌辛焕迎面碰上,他见我这副样子,饱含深意地笑。我径直走过去,就他做的这种勾当,难道还能得到什么好脸色。
    “颐殊,”他叫住我,“你辛苦了。”
    辛苦什么,“不辛苦,侍寝而已。”
    刚走出两步,他在我身后道:“我说过的,他要是对你有怨言,我会治你。”
    怒气由胸腔升起,在身体内部肆意横撞,经过的地方就会控制不住阵阵发颤。
    凭什么只有他能被当个人,我不能?
    谌辛焕,你知不知道我曾对你有好感,仰慕,敬重过你。
    不知是哪次,喝酒时我诅咒起尹辗,就听提到谌辛焕,说他如三月春风,仁心仁闻,不论对什么人都宽厚以待,与尹辗是截然对立。在覃翡玉因横插谋逆之事被尹辗摧残抛弃,众叛亲离时,是他看到他的不堪落魄,拉他一把。
    他赠给覃隐宅邸马车,邀他山中对饮,湖河泛舟,借他安身立命的本钱,还出资收下清亮老曹等下人做覃府奴仆,时至今日,他依然有菩萨低眉,挤弱扶倾的美名。
    有着先前他给我的好印象打下的基础,到睿顼王府第一眼看见眼含笑意的他都觉得霎时欢喜。也许我也可以跟这样的人交朋友,不,能跟这样的人交友是我的荣幸。
    然后,得到的是这样的对待。
    为什么,因为覃翡玉是男子,我是女子?
    因为,女人是取悦男人的工具,这是他跟尹辗的共识,还是全天下男人的共识?
    反观覃翡玉,他有一种与生俱来受喜爱的体质,走到哪儿都受欢迎。
    他好到挑不出毛病,伪善到完美无瑕,慷慨散播情份,人人都欠他一点情。
    由他医治的病人,受他帮助的穷人,有求于他的大人。
    还有被他陷害又救了的蠢人。
    如果我说他不好,谌辛焕会罚我,陆均会骂我,宁诸会反驳我,蒋昭会讽刺我,但是所有人都可以说我的不好,也没有人为我说话。不该讨厌他吗,我讨厌死他了。
    -
    黄昏后,覃翡玉跟谌辛焕谈完出来,他衣冠整洁,神清气朗。我坐在长廊上看日落,在他到我这两三步的距离时,我转过头去跟他说:“我好像喜欢上谌辛焕了。”
    蝉树在鸣,他负手在后,看着我。我从他神情中读出来,他不信。
    “……否则我怎么这么在乎他如何想我。”
    他好似变得很有耐心,坐下来,跟我慢慢深究这个问题:“你从哪里觉得?”
    “就是觉得他不太一样,之前宁诸蒋昭夸他我还不屑一顾,可如今沦落至此,也只有他真心待我好,不强迫我。他说如果我不想陪你,可以不去,但我不想让他失望。”
    美人靠横栏上手掌交迭,再把脸颊枕上去,这样我就可以不去看他。
    他笑出声:“什么?五花大绑的不强迫?”
    我叹气:“他说我扮可怜一点,你才会同意。”
    他还是笑着:“谌辛焕好在哪里?”
    “不知道,”我很惆怅,“有时觉得他跟我父亲很像,我父亲不也曾绑你跟我成亲?那都是为我好,是我不懂他的心思。”
    他不笑了,但也不作声。我回过头去看他,“你帮帮我好不好,覃翡玉?”
    “帮你什么?”他问。
    我说:“你帮严庭艾追求谌暄,还帮殷孝楠设局骗取她的心,你不是最擅长这些,对你来说轻而易举吧?”
    “轻而易举,如何轻而易举?”
    “先给他设局,安排他受伤,再刚好我救下他。”还有,“他容易生病,你就让他真生病,然后我去照顾他,日久总能生情吧。”
    他无声地笑,笑得弓背向前,屈身手肘放在膝上,扶着额头。
    “你不是最厌烦男女之情?曲颐殊。”
    “那是还没遇到好人!”
    虽然我着急解释,着急到爬到他腿上,跟他面对面坐着,他也没推开我。
    “好,他是好人,全天下不可多得的好人。”他倚靠在后。“我又为什么帮您呢,通过这种陷害或骗取的方式,你是我朋友,他不也是我朋友?你怎知兄弟情义没大过你?”
    我很烦躁,“他又吃不了什么亏!不拿下他吃亏的是我!”
    不当心“说漏嘴”,就细数起他的冷漠无情,比如拿我当头猪绑,绑了放在别的男人床上,比如他不把我当人好好对待……我说“别的男人”,他轻轻皱了下眉。
    他反倒平易近人:“所以你就想出用男女之情让他对你好?”
    “反正我不会对他产生感情,他痛苦还是难过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捧起他的脸,“你就让他喜欢上我,行吗?”
    “行。”他说,“但你不能跟他有肌肤之亲,尹辗那边不好交差。”
    -
    覃隐
    做什么梦呢。谌辛焕所求之大,不可能考虑这些。
    但她可以无波无澜地说出那番话,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为什么她不像别人那样,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就说“我很无助,请你帮帮我”,需要别人的时候就说“我需要你,请你过来”,而是“你受不了可以走”。
    是我犯贱。应该是这样吧。掀开门帘时谌辛焕正在大笑,妅泹向他转述颐殊说喜欢他的事情。我进去,妅泹立马收声,颇为警惕地睨来一眼,向王爷请告退下。
    谌辛焕请我坐,笑着问道:“你该不会是真的打算帮她收割男人心吧?”
    挺滑稽的。我索性不再跽坐,在他的书房盘腿而坐,不打算理他,忽视这个问题。他笑够了,接着问道:“对了,你昨天说想跟我谈一下,谈什么来着?”
    “没什么。”那些赎身的钱箱和雇来挟持的打手都被我在昨天之后解散了。他看出我不想谈,旋即将案上一张帛书递给我,他这样的人,有自己的渠道交接密报,获取消息。
    我看完,也就撕了,撕成一条一条放进他燃起的炭盆里。
    “你如何看?”他沉静如水地注视着我,火光倒映在他瞳孔中。
    我支颌看着火堆看了小片刻,其实我什么都没想,就是什么都没想。
    -
    谌辛焕又开始大笑,笑得拊掌扶额:“本王怎么可能夺人所好?”
    他无奈又好笑:“你去找她吧,她在荇苑。”
    那天之后,她喜欢谌辛焕的事就传遍各处,传得七零八落。她们听到这个名字,不知她的真实容颜,都在嘲笑她。导致她现在想用原来那张脸出门逛逛都不太行。
    她以为是我。不愿意给我开门,怎么拍门都不应。传出去这件事的人确实可恶,我也就是比那人晚了一步,她跟我说那些话我倒还真不介意给她个教训,长长记性。
    在院中或许坐了一盏茶的时间,门扉紧闭,我就离开了。
    谌辛焕见我这么快回来,脸色一般,可能想问问,但我只是作揖告辞。
    回到覃宅,付箬等在家中,专程来告知我晏谙的新动向。他现在是彻底倒戈尹辗,做尽伤天害理之事,丧尽天良。付箬说他抓走十几个良家女,弄回家亵玩,不知廉耻。
    我说:“没事,之前我剪了他裤裆里的东西。”
    他道:“太监没那玩意儿还有很多变态的玩法呢!”
    “不是全都被安全救出来了吗?”我说。
    他一拂衣袖,不再说话。
    过会儿他又问:“谌辛焕要的东西你给不给,怎么给?”
    他要军权,从实际掌权的西北玔靖王谌烬的手里。
    我真的很累。又沾染朝堂的事,恶心透顶。
    “军权?”付箬疑惑道,“陛下把军权给废物皇叔谌烬不就是朝中无人了吗?谌烬的女婿是现在惟一的顶梁柱周岘,把军权给他不就是为了安抚人心而已?”
    “他为什么不直接给周岘呢,你没想过吗?一定要让谌烬挂一个名头?”
    我说了他就懂了,是叫周岘不要像黄栋安那样想着反,他反,谌烬跟周岘的妻子的娘家人,全都难逃一死,谌烬怕他真有什么异心,怯懦如他,每三天一封军机密函向上报送,监视他女婿的军队动向。周岘又打输了,周岘又打赢了,周岘真操蛋疏忽失守,周岘还不错吸取教训扳回一城……就这么来来回回。
    “他怎么突然要军权,称病荒废政务那么多年,那陛下不就立刻知道他是装病,欺瞒了他这么久,这不闹嘛这是?”付箬也觉得荒诞不经。
    “所以他不能直接问圣上拿,说没病,突然要,必定就是一杯毒酒赐下去。”
    这是真正头疼的地方,得稍微迂回。但是自从上次他在大殿吐血之后,皇帝再也没有想过这件事。榭贵妃提,他就一句“咳血的痨病鬼,不考虑!”堵回去。
    听尹辗说,他上次只是浅浅提了一下,说睿顼王病好多了,还是想为陛下分忧。皇帝暴怒地走来走去,“让他上战场该打的时候不打,他娘的他这时候要兵权他要打谁呢,看我大璩气数已尽,就来找我要,觉得我不敢不给,压我是吗?拿到兵权就逼我禅位,我还不知道吗?”他摔了琉璃瓷盘,指向尹辗,“你再去看看他行还是不行,不行就算了,还有几天好活,让他好好修墓吧!行的话,就让他不行,懂吗!”
    尹辗只派白鬼来向谌辛焕摇了摇头。
    谌辛焕笑着看向我,“猜到了,我又要不行了。”
    我仰靠在椅子上,烦恼这件事,付箬还在不断追问我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曲颐殊你说要怎么办。哦她已经说了要怎么办,她叫我自己受着。
    -
    隔天我去见她,这次倒是开了门。她不太高兴,谌辛焕说已经教育过她,也不知怎么教育的。但这“教育”似乎卓有成效,欢好之后她抱着我:“谌辛焕是不是在逼你?”
    她怎么知道,没有人跟她说过才是。而且,逼?我最讨厌别人逼迫。
    有些事情,她不知道为好,如果她知道,是帮他游说,还是劝我拒绝,一个有自己想法的工具必然不是谌辛焕要的。其实不用问我也知道答案。
    她不在意我的死活,在明哲保身这方面她有用不尽的智慧,和多余的清醒。
    谌辛焕不喜欢她很简单,他想做霸王,她不会是虞姬,她不会自刎,起码得赐一杯毒酒或一段白绫。装作全身心奉献给他的那种女人可能还有点希望,但我看她连装都装不像。
    她最好乖乖听谌辛焕的话,只要为他所用,远不到赐毒酒或白绫的程度。如今她还想着以男女之情绑住谌辛焕,他更不会拿她怎样,只是幼稚到贻笑大方。
    她贴上我的胸口,开始假装可怜:“你别跟王爷吵架,你不来……我怎么办。”
    就在那天,我给尹辗带去给皇帝的药里加了点让人“生龙活虎”的药物。他服用后感觉良好,精神头十足,亢奋数时辰。问太医院,太医院不知情。他召我前去询问,我如实相告。
    听闻是我给谌辛焕看病后,他说:“你给睿顼王用的就是这种药物?”
    我跪地俯身请罪,“草民瞒着王爷私下使用这种药物,是想让他感觉不到痛苦。这种药效果只能维持几个时辰,对身体无好亦无坏的影响,他的病该是怎样还是怎样,大抵是药物的效果给他带来了好转的错觉,其实无半点希望……请陛下明鉴。”
    “竟还有这样神奇的药。”他惊叹不已。
    佐寻春跪在旁边,“陛下,这江湖郎中的药不可……”
    “尹侍中说他服用过也没问题,徐太医检查过也无毒。量他不敢毒害天子,你要这么说,是说尹侍中,徐太医联合起来要谋害朕吗?”
    “这……”他不敢说什么了。
    宣退之前他说,“继续给他用,吊着他一口气。”
    我本来后悔交出这种药,师父说如果这种奇药被世人所得,可能会被拿去行骗,它本就是一种掩盖病痛的安慰性作用药物,没有实际疗效,容易延误病情,夺人性命。但是她蹭着我的腿,用软软的声音问我,王爷今天赏了我两块翡翠,你想不想看?
    他娘的什么药什么骗,我只觉得头皮酥麻,飞在快乐云端。
    惟一觉出我有异的是寺庙的主持圆静大师,后来又上了一趟山,去了巯龙寺。他说你神魂颠倒,魂不守舍,像被妖物所缠,若你没有大抱负,看你年纪不小了,当娶良人为妻,收心归家,切不可与妖女再厮混下去,若你有大抱负,事不成,两眼空,迟早被毁。
    蒋昭宁诸逼问我妖女在哪里,我说在梦里。她每晚都来梦里跟我缠绵。
    圆静大师说,妖物在梦,在身,在天,在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心。心不净,眼不明,则污秽孽障缠身。人弃常则妖兴。
    意思是说,人把常丢掉了,他就是妖怪,妖怪是人变的。
    蒋昭宁诸紧张地问:“那这个邪祟,怎样才能赶走呢?”
    圆静大师答曰:“邪物在心,外人,爱莫能助。”
    我只觉得好好笑,兀自笑了半晌。
    怎么会觉得目前的处境很好,还想一直维持下去。
    她说她讨厌我,一面讨厌一面与我虚与委蛇,会不会有天就做真,不觉得那些虚情假意很难演出来,可以自然而然,发自内心?
    这一切都不对,都是错位。但她用从未有过的娇声软语跟我说话,哄我开心,尽管知道非出自本心,我仍无法控制,甘之如饴,大抵这就是所谓的权利。
    她在君王身边,不也是做这些,有得选吗?为什么我不可以。
    “若未来世众生等,或梦或寐,见诸鬼神乃及诸形,或悲或啼,或愁或叹,或恐或怖……未得出离,无处希望福力救拔,当告宿世骨肉,使作方便,愿离恶道。”
    走之前送了我一本《地藏菩萨经》。
    晚上我在睿顼王府,在她的娇喘呻吟中想,去他娘的圆静大师。
    我早就被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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