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隐
    我不喜欢夏天,什么东西都腐烂得太快。
    死者全身多处烧伤,头面部居多,几乎已面目全非,不可辨认。腰部以下有血坠,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三个时辰以上。记录称意外失火而亡,划开死者的口鼻呼吸道却一点灰尘粉末都没有。我拔开他的眼皮,光线太暗不好观察,回头吩咐仟儿道:“灯拿过来一点。”
    她提着烛灯的手颤颤巍巍走近,哆哆嗦嗦地往前探,我皱眉,顺势把她的手往这边拉了一下。仟儿被带得身体往前一扑,惊叫一声勉强立住了。
    查验完后,取下手套把手放到早就备好的水盆里:“夏季暑性升散,尸体腐烂的速度加快,新鲜尸体在殓房停留的时间不过一天,就要被送去处理。因此我必须每天来,不然就会错过一些新发现。”
    “这些人都死了,能有什么新发现啊……而且这气味,怪恶心的。”说着把食指放到鼻子下面,嫌弃地看着满屋子白布覆盖的死人。
    “有时候,不会说话的死人,远比撒谎的活人告诉我们的多得多。”
    她的表现要比第一天带她来好多了,那天说什么也不肯进,我道:“如果你要跟我,这些是你不得不面对的,尽早适应地好。若你实在不想,我也不强迫,明儿我就报于赵大人给你安排个别的地方。”最后才不情不愿地踏进这里。
    但也没比预期好多少,不到一刻钟跑出来干呕不止。
    至少成功跨过心理障碍,剩下的不急慢慢来。一伸手,她赶紧递过手帕,我接过,问道:“交代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身体好些了吗?”
    “嗯,公子你只吩咐我每日去送药,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他的婢女把关守得严严实实的,连一根头发都看不到。”她又想起什么,“哦,对了,他们还问你的来历,但我只说了你教我说的能说的……”
    “做得好。”在我的教导下,冒冒失失的小丫头也行事谨慎起来。
    我将手指在帕子上反复擦拭,稍作歇息,等衙门的人过来。简单交代情况,之后还要出一份详细的仵作验书。高衙内再三表达感谢,问我是否需备马车,我道不用,想自己慢慢走回去。
    他异常坚持:“公子有所不知,此案涉及重大,这嫌疑人背后的势力也树大根深。公子是赵大人府上的人,更不敢有个闪失。既然您没带车也没带人出来,还请让在下为公子安排几人护送,若路上被杀手埋伏,遭遇不测,在下心里也过意不去。”
    如此,我就接受了他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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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上,仟儿问道:“为什么高大人说此案牵涉重大,我看尸者都是一些稚童,背后有什么隐情?”
    “仟儿,”我问她,“可注意到那些孩子身上的伤情有什么不同?”
    “多是一些刀伤,烧伤,割伤,划伤,有些甚至伤及骨肉。”
    “这是人贩子做的。”我心情沉重,“窃儿者先将拐来的儿童用麻药弄晕,接着用刀把孩子的脸、胸前背上,肩膀手臂,或剔骨,或削肉,直到面目全非,家人无法辨认。然后将两只腿脚的筋脉截断,用尖钩挑出膝盖上的筋,把孩子弄残废,以便行乞。”
    自古时起,人口拐卖流毒于人间,屡禁不止。
    虽大璩律法规定对略卖者处以极刑,但这样一门赚钱的生意,仍是不断有人前赴后继。
    这话题太过严肃残酷,气氛陡然沉闷压抑,不是她可以承受的,遂不再问了,转而看向轩窗外,突然兴奋道:“那是钟楼!”
    由于我不太拘着她,不要她伺候饮食起居,还要她各处跑腿捡药送药,她来去的地方就多了,先后去过的场所比我都多,说起好玩的地方,如数家珍,头头是道。我翻着医书阅看,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那是柳台巷,”她半个身子探出去,指着外边道,“传闻章柳台去过那里,还在墙上留下题诗,现在都还见得到。”
    “嗯。”
    章柳台这醉鬼一喝高就写些淫诗艳词,还到处乱题。
    “是鹤鹊姑苏亭!那亭子四四方方,台面上好玉石铺装,台柱雕鹤纹鹊,可好看了,都说有文人风骨,名流雅士都爱去那聚座吟诗。”
    “嗯。”
    一群装逼怪,不搞这些噱头哪来的费用修缮维持。
    “那边是烟荷桥,桥上过去就是异人阁。”
    “嗯。”
    我从书里抬起头。
    “异人阁?”
    -
    刚回到卧房,有两个人早就在房里等我,守株待兔。悄无声息,形同鬼魅。
    他俩一黑一白,着装都有些莫名的阴森诡异,背披罩住全身,仿佛会从披风底下拿出丧棒、锁链和招魂铃来似的,面目还很肃穆,不苟言笑,寒气绕周。
    无论何时礼节不能丢,见了鬼差也如此。作揖后道:“千里迢迢,远道而来,覃某不知何事得两位大人传唤?”
    两人抱拳行礼:“我家主上有请。”
    主上?我大概猜到了。
    传闻尹辗有一支暗使团,是杀手亦是死士,死在他们刀下的人不计其数,不乏有名有望,为官在位者,令人闻风丧胆,望而生畏。
    我不觉得害怕,只觉得他们很不讲礼貌。
    “既然来请,不自报家门不太合适吧?”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俩喝不喝我可不管。
    他俩对视一眼,再次低头行礼:“尹辗尹大人请翡玉公子到府上一叙。”
    这才抬眸看他们:“他找我做什么,难不成有个腰酸背痛找我捏一捏?”
    “听覃公子的口气,”黑衣服的笑道:“似乎是不得志,以公子的聪明才智,只为医者,做着帮人捏肩捶腿的活儿,招之则来挥之即去,未免太屈才了。”
    我盯着他,半晌后移开眼睛:“我不去。”
    要是别的人,我可能就站起来,既然大人都劳烦下人来请了我就勉为其难走一趟吧。
    可是这个不一样。
    他是尹辗。
    黑衣服的按耐不住,白衣服的始终沉静如水,嘴边勾起一抹笑:“我们还没有请不到的人,公子千万别叫咱不好交差。”
    “这有什么不好交差的,你们就说我以性命威胁你们,是我使你们难办了。我想尹辗只是想让你们来请我,不是让你们带一具死尸回去吧?”
    “覃公子,”黑衣服的有些哭笑不得,“我们是尹大人手底下的人,这个暗使团的威名你多少应该有所耳闻,要是连一个主上要请的人都请不动,我们的脸面还往哪搁?”
    我从袖子里取出一粒药来扔进茶里,吹了吹升腾的热气:“你们也看到了,我刚才往里面扔了一枚夺魂丹,若半个时辰之内不服解药将毒发身亡,这解药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这算不算是明明白白以性命相威胁?到时候你们不要客人没请到把人逼死了,你们主子怪罪下来也说不过去不是。”
    黑衣服像要发作,白衣服伸出手拦住他,带着他向后退一步,拱手一拜道:“打扰了。”而后纵身一跃,消失不见。
    我悠悠喝了一口茶,看来师傅说得对,在袖子里随时准备一粒清嘴丸再好不过了,能去口气还能防止口腔溃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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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颐殊
    庞府内哭声凄厉,哀嚎不断,庞贇的原配,正牌夫人,跪坐在地上呼天抢地,伤心欲绝,庞贇并不管她,只让人押着她在休书上按了手印,扔一张纸在她脚边。到现在,她哭也哭够了,嚎也嚎累了,以帕拭泪,呆坐着。
    府里的女人,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抱以同情,只有娴娘过去,搀扶起这个可怜的女人。没想过,原先的大夫人一巴掌甩在她脸上,嘴里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是个贱货……”
    当她是神经错乱,被人扶下去了,娴娘却站在原地久久没动,我跑过去,拿衣袖擦她高肿的脸,和破裂的嘴角,她轻轻挡开我的手:“不用了,没事的。”
    端庄,柔美,又故作微笑的模样。
    宅门之争,我见过,但没见过正牌夫人们真没有话语权,反倒让婢女骑在头上,豪奴欺主的,一个得宠的婢子都可以对女主人强压,随意使唤。大夫人本已不过问男女之事,刚才那一掌,应该是她万念俱灰后,用尽所有力气打出的一掌。
    当天娴娘没有下厨,没有做果子,没有做任何东西,而是在房间里待着,一个人。
    晚上看她房里没亮灯,我点起一支烛台,端着向她屋子走去。
    三声叩响后,她来应了门。
    烛火的光一下扫除了屋内的黑暗,但不知能不能扫走她心上的阴霾。我在案边坐下,小心观察她的神情,除了眼角有一丝疲倦,看不出什么。
    想不到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好说:“还好庞三郎是个傻子,不会休妻另娶什么的。”
    “庞将军要逼着他做,他也是会做的。”娴娘很平静地说,“男人变心,一瞬间的事。”
    “既然都会变心,又为何奢望男人来爱自己?”
    “因为爱伴随着利益,他爱你,他对你好,就能使你获得好处,有些是物质上,有些是心灵上。但是,也不尽然不会有损失,女人爱上了,可不就是不断在失去。”
    “其实很多都是错觉吧,”我说,“以为自己喜欢上什么人,在完全不了解对方的情况下,喜欢的是自己的幻想,以及想要被对方爱的自己。”
    她轻轻笑了一下,弯起嘴角,皓月皎皎。
    “我们曲大姑娘,是喜欢上什么人了?”
    “不是喜欢,”我深思熟虑几天之后得出结论,“是被短暂表象迷惑,现在好久没见到那个人,也已经淡忘得差不多了。”只在无事可做的时候偶尔想起来。
    “那个人?是谁?”
    我不言语,她就不再追问,忽然收敛笑意:“假如是谁家公子,早点断了念想也好,当初我也该收起幻想。在这庞府见过的婢子爬上主子的床想翻身的多了,都没有好下场。包括我,嫁给少爷,也不过因为对方是个傻子,原以为傻子也好,不能人道,没想到相当能人道。”
    “男人这种东西,”她接着道,“始终是女子一切祸事的根源。好男人,我是说相对好的男人凭什么看上你呀,我年轻的时候也幻想过会嫁给什么样的人,眼前尽是凡夫俗子。眼高手低,好高骛远终究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她的言论实在太过绝对消极,我觉得这样不好,但又无法使她高兴起来,只能隐隐着急。
    “颐殊你记住,男人的字典里,没有专一两个字,他们以配偶数量的多少为荣耀。”最后她说,“就算你以为这个男人喜欢你,同你两情相悦,也不妨碍他在有别人主动投怀送抱时照单不误地收下。没有人觉得这样不对,反观女子,秋扇见捐,空闺幽怨。”
    娴娘经历过大风大浪,看透世间万物,无论面对何种变故,都有那样清淡凉薄的眼神。眼角的疲倦,却是真正知晓世俗历经沧桑的人才有的。然而无论身在何种困境下,总是这般处变不惊,淡然对之。
    在这样的人身边,不管先前有多么无措慌乱,只要看到她就能让人莫名安心。所以我敬她爱她尊她,只因为她始终如此平静,好像这世间再没什么能掀起波澜,甚至不能激起一点涟漪。
    我想,我要做到她这样。无论以后身处怎样的沼泽泥潭,甚至境况比现在还要不堪——就算一辈子做下人,也要不卑不亢,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不同流合污,不自甘堕落,将自己化为一股山泉,不能汇入大海,也不甘于流入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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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府与文臣府不同,文臣府多少讲究规矩风骨,武将却相对放荡不羁,庞贇喜拉弓射箭,将后庭花园改为练沙场,闲时教几个儿子射箭,旁边婢女侍妾在蹦跳鼓掌叫好。
    要去后院灶房,就得经过练沙场,时常箭就射到了脸旁边,只得拿起手里的东西一边挡一边跑,箭矢接二连三飞来追在我身后,我的窘态化为他们大笑的欢乐源泉。
    庞贇还喜喝酒,与友人族兄喝过后就开始对过去的战功战绩夸夸其谈,一定要这些人捧场,夸得好了就会得封赏。门客当中有一个文人,很会夸,写长篇赋来赞颂他,就得其封赏无数,由于这个人太狗腿,庞贇总带在身边,我们都叫他狗头军师。
    娴娘不喜欢这个人,这个人还经常来找她念一些酸溜溜的赋,骚扰她。我都拿扫帚把他赶走,狗腿师爷边跑边大喊:“你你你你……丑妇!泼妇!没有男人要!一辈子嫁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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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是因为这样的事发生得多了,那晚我梦见了娴娘。她跟我说庞将军欺负她,她现在很饿,很难过,还哭了起来。我醒来发现汗湿枕头,半醒半梦之间不确定有几分真假。但还是爬起来溜进厨房,偷了一屉包子往娴娘住的院儿过去。
    踏进院子,还未来得及出声喊一声娴娘,就听到一阵男人的喘息声和女人低低压抑的娇喘。
    当即顿住脚步,化身一根木头,脑袋嗡嗡地炸开,半分挪动不得。
    娴娘住的屋里,一个男人伏在她身上辛勤耕耘,喘气如牛,脑袋埋在她的胸前。娴娘被他压在身子底下,也是不着片缕,上身反弓。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呻吟声还是从指缝流出。
    我呆愣片刻,然后慌不择路夺路而逃。
    好像走了很久,一直没有走到房间,泪水打湿脸庞,面具何时掉下来了也不知道。靠在墙壁上,缓缓蹲下身,埋进膝盖里。
    忽然见傻子站在我面前,他竟然没有大骂母夜叉,只是好奇地打量我。
    我叫他走开,没有心情跟他耗。他赶也赶不走,弯下腰,盯着我看。
    “你……你哭什么?”他用傻子的语态坑坑巴巴地说。
    好歹是在关心我,就回答:“你先答应我,发誓不往外说,我就告诉你。”
    他赶紧三指指天,“我发誓!我发誓!”
    我还没说一个字,眼泪就先掉下来。
    “你父亲和娴娘……正在做一些羞羞的事。”
    “我知道。”
    在我怔忪的半息里,猛然反应过来他不是一般的傻子。
    他无比真诚地讲:“我也要和你做羞羞的事。”
    我以生平最快的速度,爬起来跑走,还不忘踹一脚。
    只不过这次踢在了裆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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