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隐
    几日过后,虽频繁往返于内圈外圈之间,终有成果,常枫栎已有见好,张氏病情趋于稳定。
    常枫栎自被诊断为伤寒以来,府上人人避之不及。有自幼跟随身侧服侍的下人念及着常家的恩情照顾,但被染上这病也倒了之后就更没有人敢接近。来看过的大夫都摇头叹气,常大人不舍得放弃,命人将二公子的住处搬到偏僻的别苑,免得府里再增加新的病人。
    一回生二回熟,管家带我到二公子的别苑。远远地就住了脚,不肯再往前一步。我看他踌躇不定支支吾吾的自然知道他在怕什么,向他行礼道:“李管家,到这里就可以了,剩下的交给我吧,我自己进去就行了。”
    他一副如获大赦的样子:“好。那我就带到这儿了,公子要多加小心。”
    向他道了谢,推门而入,比起上次来,唇上乌黑尽退,面色好许多。将纱布覆于其腕上,轻轻拢二指,脉搏平滑且有力。推注药液进入血管后,就去外面走了一圈。
    二公子的别苑萧瑟凄凉,院子里全是落叶,也没个人打扫,根本不像有人住。外人不敢踏入的地方,于接头地点来说是正好。蒋函门不愧为江湖一大消息递送门派,门内人皆轻功水上飞,飞檐走壁,那人翻入墙内,拿到信件就走,绝不多问一句,多说半个字。
    我就只管散银子,曲大人给的那么多,用在找人上当然不能吝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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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府宴客,我也受到了邀请。常运惟在门前迎接客人,看到我从马车上下来,走上前来客气地道,“赵大人回绝,我还担心公子不能来,公子于我有恩,定要奉为座上宾客,我儿的病,还劳烦公子多费心。”
    我笑道,“对待病人,我们身为医者自当尽心竭力。常大人客气了。”
    他在前面为我引路,一路与我攀谈,我在了解常二公子近来状况之后,又打听了一下会有哪些大人前来赴宴。他与不知名的我走在一起,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说话之间到了后院,都是些陌生脸孔。觥筹交错之间,熟稔程度一眼就可判断大概。有人气宇轩昂,有人高大威猛,有人昂首阔步,有人高谈阔论。
    我看他们陌生,他们看我应如是,这样一张从未见过的年轻面孔突然闯入这场合,一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视线交换,隐秘窥探,窃窃私语,我稍有点那么不自在。
    席间一位大人看起来温厚和善,他旁边坐了一位公子与我年龄相仿。他呵呵笑着,站起来与我道:“这位就是南城来的有名的翡玉公子吧?今日一见,果然犹见天颜。听闻公子医术高超,才情卓绝,若这天下有个十大公子榜,公子必定名列前茅!”
    我恭顺地低头作揖道,“宁大人缪赞。覃某只是寂寂无名小辈,对医术略有研究罢了。”
    “坐坐坐,来人,给这个这个……翡玉公子倒酒!”黄将军大着嗓门,我依言在席间坐下。对面就是那位跟我年纪相仿的公子。
    他气质安静,古井无波,未曾抬眼看我。据我所知,宁家有两位公子,只有二公子与我年龄接近。大公子矜贵自恃,风度无俦,暗自打量对面的人,他并没有这样的气质,相貌非恣意地惊艳,是内敛含蓄的,让人舒服的长相,清雅温润。盖棺定论,应是宁家二公子无疑。
    我为自己的判断满意地点头。闲来无事四处打量,有三三两两举杯交谈的大人,也有坐在席间投掷酒壶的文人雅士,有胖乎乎的偷吃的婢女,甚是有趣。
    在我思忖的片刻,对面之人视线落向我,友善地道:“鄙人宁诸,字炆宇。敢问公子贵姓?”
    他先向我搭话,我很高兴,笑着回道:“免贵姓覃,单名一个隐字,字,隐生。”
    “隐生,真是个好名字。”他兀自点头。忽得压低声音凑近我道:“公子身上围绕诸多传闻,难辨真假。在下实在有些事情好奇,公子可否给予解答?”
    我说请讲,他道:“听说你治好了南城花坊坊主妻子多年不治的老哮喘,确有其事?”
    “什么呀,她对花粉过敏她自己不知道。”
    “那钱夫人一到冬天就不停地喷嚏流涕打呵欠呢?”
    “哦,你说那位贵妇啊,她对动物的毛发比较敏感,偏偏非要跟风戴什么狐狸皮制的围脖,在其他妇人面前显摆。”
    “那,诸葛家小姐外出游玩,回来就中邪了,一病不起,又是怎么回事?”
    “装的。她在游玩途中和一位公子一见钟情,私定终身。但是又有婚约在身,于是就想了这么个法子,装神弄鬼,假装病倒了。”
    我们心照不宣地同时笑起来,因为是公众场合又不敢放声大笑,只好憋着。
    低低的笑声传入宁还珏耳中,他气定神闲地道:“诸儿,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说出来让我们也乐一乐。”
    宁诸马上换了一张脸,一本正经:“父亲,刚才我与覃公子探讨了一下学识,发现他的睿智渊博,幽默风趣远在我之上,愚子羞愧难当,要学习的东西还太多了。”
    宁还珏欣慰点头:“年轻人就是要多学习,多交友。人生结交在始终,莫为升沉中路分。”
    “是,儿子谨记在心。”
    座间有位大人,看见这幕触景生情,叹口气道:“唉,如若犬子能有两位公子一半懂事,让我少操心些,我都死得瞑目了!”
    看他痛心疾首的模样,像是被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场面深深刺痛到了一般,竟面露痛苦之色。听其他人安慰他的口气,大抵亦是了解他们家状况的。他悲诉道:“吾儿要能结交像两位公子这样正直好学的君子为朋友,也不至于闯下如此大祸!”
    常运惟闻言道:“晋大人最近愁眉不展的,想必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可是那位小霸王又在外面惹了什么事?不妨说来听听。”
    “其实也不能全怪他,都是他在外面结交的那些狐朋狗友所害,交友不慎呐。吾儿最近卷入一桩巨盗案,遭到江湖中人追杀,我们没办法,只能先将他藏起来。还请各位大人出出主意,帮个忙,帮小儿洗清罪名!”
    听闻的人纷纷咂舌,众说纷纭。
    “笑话,晋大人好歹身居一官半职。爱子岂用偷盗?这不是在笑话我朝给的奉禄不够吗?”黄将军义愤填膺。
    “这……若是官府怪罪或要缉拿,我们都可以帮的上忙,可是得罪江湖上的人,我们怕是爱莫能助了。”
    “是啊是啊,朝廷官员与江湖中人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行事分明……”
    我将目光投向对面的宁诸,他也正好微微抬头,眼神澄明的看着我,那一刻,好像认识很久般,互相都意会了对方的想法。他牵起嘴角,像是在做出谦让,我便开口道:“其实这很好办,既是得罪江湖上的人,反过来利用官场之人不就行了?”
    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我,只好解释道:“既是有人重金买晋少爷的人头,取他性命,那目的自然是赏金。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杀手不会为了那点钱跟官府作对。虽然晋少爷并非在职官员,但是却可以利用这一点脱身,保住性命。”
    常运惟还是不解,“请公子明说。”
    “让晋少爷身处牢狱,对外宣称犯了事被抓起来,查明真相再放出来。江湖恩怨时时发生,那人不至于逮着晋少爷一辈子不放。等这阵风头劲儿过了,再把晋少爷接回家。我想那人就算在江湖上再有名望地位,也不敢劫狱将晋少爷杀掉。”
    一时间席上嗡声四起,晋大人颤颤巍巍地道:“你的意思是,要小儿去坐牢?”
    宁二公子接着道:“跟掉脑袋相比,坐个牢怕是算小的吧?按在坐各位大人的能力,让衙门狱卒行个方便,让晋少爷坐得舒服些想必还是非常容易的。他只要忍耐一段时日,就可以完好无损风平浪静地回来了,岂不快哉?”
    “这个好办,你只要说一声,我就去跟庆东衙门的吕大人打声招呼,叫他好好照顾晋公子。”席尾的一位大人马上跟晋大人说道。
    “对对对,我夫人娘家有位亲戚是刑部的人,我可以叫他去打点此事……”
    “负责审议的大人与我是老交情了,我要跟他说这点忙不可能不帮……”
    “我有个熟人是……”
    众人热情高涨,积极出谋划策,晋大人依然眉头紧促:“要是出来之后,那些人还不肯放过小儿怎么办?”
    “到时候由覃某开出一张晋公子狱中病重的证明如何?”我笑言道,“如果由‘翡玉公子’这个名医都治不了的病,说明真的是病危了。江湖人重江湖义气,有一个规矩就是不杀命不久矣之人。就算仇家依然欲出重金买其性命,也不会有杀手接这一单子。”
    晋大人怔忪过后,展颜舒眉,过来紧握住我的手,不住地说谢谢,热泪盈眶。我尴尬地欲抽回,发现他拽得太紧了拉都拉不动。
    宁诸在旁边瞧见这一幕乐不可支。我一面想法儿脱身,一面心里越发不安起来。瞪他一眼,他笑得愈发肆无忌惮,打开扇子捂住嘴,只剩一双弯弯笑眼露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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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颐殊
    好在,晋家人并没发现我离开过。我经常做噩梦,尹辗手提鸟笼,稳坐如山,我就是那鸟笼里的夜啼,焦虑、狂躁、不安分,哀声啼血,在笼子里把自己撞得遍体凌伤。
    半夜响起一阵急促而狂暴的敲门声,我以为是霜儿出去偷吃东西又没带钥匙,衣衫不整地爬起来给她开门。
    没想到来人并非霜儿,而是一个身长七尺的男人。那人一身酒气,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某个名字,一开门就倒在了我身上。我已经在苗头不对时向后撤半步,但因为退的距离仍在此人身长所及之处,还是不可避免地被他抓住了。
    他紧紧抱着我,双臂有力地禁锢,紧到我快透不过气来。我心中恐惧做不出反应,手脚冰凉,推也推不开,而且,他还把我摔在床上,然后压上来,一百四五十斤的体重,像座山一样,我根本没法挣扎。手上下粗鲁揩拭,力道之大,像捏揉一块猪肉,当时就吃痛出声,眼泪夺眶而出。
    借着微弱月光,我认出他是晋府大少爷晋嘉,但这个人神出鬼没,很少能见到他。现在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醉醺醺不说——呵出的酒气都喷在我脸上——还上下其手,怎么可能不害怕。
    他嘴里喊:“霜儿,霜儿,我好想你……”
    不是,此人胃口为何如此之重。不是说他喊霜儿有什么问题,而是他抱着的人是我,是我呀!
    心说我也没摘面具,但发起疯来的男人可能在挑选猎物上跟相貌没什么关系,只跟自己的欲望有关。偏头瞥见床头的摆件,艰难伸出手去,探向烛台,拿到手的那一刻,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他头顶上打去。
    砰地一声,世界安静了。
    但他并没有如我所愿倒下去,只是暂停了动作,疑惑地往头上摸去,摸到了满手的血。一下子酒醒了大半,凶狠地朝我看过来。
    “丑八怪!丑东西!你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义!”
    他看清我的脸后恼羞成怒,用手掐我的脖子,锋利的指甲陷入皮肉。这人双眼发红,杀心大起,我腿脚乱蹬,呼吸不畅,殊死搏斗中,又拿烛台底座砸了他好几下。
    接着他就吐了,吐着吐着慢慢滑下床榻,委顿在地,意识不清。
    我看向自己的衣服,沾了他的呕吐物,真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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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况有点棘手。霜儿不在,她母亲生病几天前回了老家。当下我想去找宁诸,出了房门又停住,我跟宁诸,非亲非故,这种时候去打扰他,怎么好得。除此之外不知道还能去哪儿,去找谁。叹口气又回到晋府,敲开二夫人的门,求她让我躲一躲。
    她问,我就说了,一五一十说给她听。她没有笑我,找给我干净衣物换上,严肃道:“你不用管了,明天什么都不要说,交给我就好。”
    隔天早晨,许久未同大夫人正面交锋的二夫人,这天走出房门,去与大夫人交涉,下人啧啧称奇,纷纷猜测所为何事。谈话的结果,据说大夫人怒不可遏,带着人将晋嘉连捆带绑地带回来,扔进屋子关起来。
    她脸色极为难看,叉腰站在院子里呵骂,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在屋子里听着都觉得过瘾。后来才知道,二夫人跟大夫人说,那晚晋嘉喝醉冲撞冒犯的是她。她没有在乎别人怎么议论她,反而选择了保护我的清誉。
    她解释道:“你这样的身份,冲撞了便是冲撞了,他得不到报应,我这么说才会让他没有好果子吃,狠狠教训!我们女人,活着都不容易,无论丑或美,始终都是男人的玩物。”
    这件事后,我好像明白了一些话,一些道理,比如以前奶娘常常感叹说:女人呐,一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老实说,以前我听到这种话气愤难当:你自己消极,放弃抵抗,便用类似说辞来洗脑别人。失败者的论调,反正我绝不可能软弱。
    当今天,方才知,若我没逃得掉,受他辱没,也便就受了,因为我只是个奴婢。
    我如此反驳揶揄奶娘,她只是宽容地苦笑,说我长大就会知道,有些事无可奈何。
    大人对我是什么,无聊,消极,长吁短叹,庸人自扰。我说我不要长大,不要变成大人。
    可惜她没有告诉我,就连长大这件事,都包含在所有无可奈何、无法避免的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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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嘉之后就有月余的牢狱之灾,原以为我可以暂时不用提心吊胆,担心打击报复地过日子,没想这晚所有府内下人被叫到正堂领罚。
    晋夫人怒目圆睁:“说!是谁偷吃了厨房的雪蛤膏!”
    偷吃东西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先是霜儿被叫走,我以为会像之前那样,骂几句就给放回来,可谁知这次过了这么久不见动静,反而将所有人叫进去。似乎,事态严重。
    每人背上挨了几板子,霜儿因为嫌疑最大,多挨了几下,嚎得跟杀猪一样,我实在不忍,看不下去就承认是我。我说:“雪蛤膏而已,之前我又不是没吃过,只当是平常零嘴,夫人未免太小气!”是我又怎样,吃你几块雪蛤膏又怎样?
    “你在跟我强调你原来是小姐?”她拿板子指着我,咬牙切齿,“你现在就是个奴婢,请你记住你自己的身份。”
    我低下头去:“夫人,不能再打了,会打死人的。”
    “呵,”她笑一声,“原是个听得懂话的。”
    “有些人听不懂话,嘴馋,就该打。”说着扬起木板要打下去。
    我也不知怎么想的,就扑过去生生挨了那一板。
    打得我皮开肉绽,晕头转向,手劲真大,操。
    好疼,疼死了。
    我感觉我屁股被打烂了,是被人搀着走下去的。
    晋灏站在旁边,吓得嘴唇发白,牙齿打颤,哆哆嗦嗦,他来问我:“姐姐,你为何不说是我……”我费力地抬起食指嘘了一声,让他不要再说。
    他迷茫又呆滞的大眼睛看着我,我手放在他头上停留半息,跟霜儿一起离开。
    “小少爷是无心之失,你做得对。”霜儿说。
    他爹的,我骂道:“你要不嘴馋,屁事没有!”
    她把膏药捣匀,抹在我背和屁股上,我趴着一动不动,碰一下就很疼。
    她也是,疼得眼梢眉毛鼻尖冒汗,没我这么能忍,上药的时候别人都以为杀猪呢。
    “你说你原先一小姐,父亲犯多大错遭这罪呀?”她边抹边说,“我们这种做奴隶的命,生下来就是下等人,打骂少不得家常便饭,从小这么经历过来,都习惯了。你从那么高掉下来,得多不好过呀。”
    她说得我一阵难受,但我还来不及可怜自己,听见她讲起她的童年。
    “我呀,小时候吃不饱饭,染上的这坏毛病,粮食少爷小姐的随意浪费,我们不敢,一口都是命。饿急了什么剩饭菜叶都抓着吃,到今天那饿的感觉还盘桓在我身体里,改不过来。”
    我心里泛酸,侧过脸去看她,她圆圆的脸盘子被月光晕出柔美的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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