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鉴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天光还未亮,她茫然地伸手触了触自己的面颊,冰冷又潮湿,她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肌肤柔韧紧实,是年轻有力的一双手,但那剜骨之痛仍挥之不去,叫她心有余悸。她再无法入睡,起身点亮了灯。
    前些时日楚州传来高云衢失踪的消息,当时方鉴虽担心但并不惊慌,她眼中的高云衢无所不能,楚州不过边陲一隅,如何能叫高云衢失蹄?可这梦境真实得可怕,叫方鉴周身寒彻,她不由地想,这难道是上天的示警吗?
    她枯坐到天明,绣竹推门进来的时候叫她吓了一跳:“您做什么呢?”
    “绣竹,你说大人在楚州会有事吗?”
    “大人吉人天相,自能逢凶化吉。”绣竹不假思索地道。
    “罢了,总不能干坐苦等。”方鉴做出了决定。
    她去寻了崔苗为她引荐卫枳,又请卫枳代为通传请见陛下。
    卫杞见她了。她跪在永安宫,请求去楚州寻回高云衢。
    “为何?”卫杞有些奇,方鉴此前做的好事并非无迹可寻,只不过看在成果尚可的份上不与她计较,她不说低调些避避风头,竟还求着卫枳走门路来见自己,是嫌自己看不见她吗。
    方鉴深吸了一口气,她惯来知晓如何作赌才能达成所愿,她恭敬执礼,开口道:“因为臣心悦高大人。”
    卫杞一口茶水将将入口,又叫她惊得喷了回去,茶盏晃动,溅了满手,大监忙执了布巾上前帮她擦拭,卫杞把茶盏递给大监,任她打理,眼神锐利了起来,直射向方鉴:“你说什么?”
    “臣心悦高云衢高大人,她若有损,臣亦心焦,故臣自请前往楚州寻回高大人!”方鉴的目光灼灼,沉稳又坚定,可见不是一时兴起了。
    “两个女郎?”卫杞刻意将轻蔑之意做到了十分。
    方鉴不见惊慌,似乎想到了什么叫人畅怀的事情,面上蕴着浅浅笑意:“陛下,臣以为,情意之深,誓约之重,不因儿郎女娘而有分别。”
    卫杞思虑片刻,忽地勾起唇角:“你心悦高云衢,高云衢心悦你吗?”
    “臣不知。”方鉴亦答得坦然。
    “不知?”卫杞挑眉,“尚不知她心意,你便要为她走这一遭?”
    “高大人如何决断是高大人的事,臣恋慕之心是臣的抉择,不因大人是否回应而轻易转变。只凭此心,臣便愿为高大人赴汤蹈火。”方鉴叩首道。
    卫杞沉吟片刻,又问:“她可是你的老师,你就不怕千夫所指?”
    方鉴抬起头,眼眸清亮:“陛下,臣并不记得臣奉过拜师茶。”
    卫杞看着她,年轻人炽热坦诚,不同于之前的狡黠奸滑,她为着高云衢把自己的心摊开了给卫杞看。
    “哈哈哈,有意思。”卫杞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回荡。左右不知她意,皆屏了息不敢出声,一时间宫室之中只有她的笑声。卫杞笑了一阵,收了声响,饶有兴致地看向方鉴,平心而论,方鉴生得确实好看,堪可与高云衢相配,只不过年岁略小了一些……
    卫杞不出声,方鉴也不敢动,她又做了一次豪赌,再一次把自己压上了赌桌,汗沁出来,在看不到的地方打湿了内衫,背后有些发凉。
    许久,卫杞终于思忖够了,她慢悠悠地开口道:“好吧,朕准了。”
    “谢陛下隆恩!”方鉴眼睛一亮,急忙谢恩。
    “要什么便说,把她给朕带回来!”
    “是,陛下!”
    方鉴疾步走出宫城,到僻静无人处方敢显露喜色,恨不能高歌一曲,她取了马飞身而上,绕开繁华的街市,一路飞驰,在外城一处老旧的小院前勒住马,轻巧地抬腿跃下马来,兴冲冲地进了门。
    “守慈!守慈!”
    谢悯听见声音,急急忙忙地出来迎她,一头雾水:“临深何事寻我?”
    方鉴把住了她的手,真挚地问道:“守慈愿与我同往楚州走一遭吗?”
    卫杞看着方鉴退出去,步履轻快,神采飞扬。她看着方鉴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宫墙,回身对阿郑道:“朕原当这方鉴心机深沉,却不想也不过是年轻女郎的样子,瞧着与阿枳也无不同。”
    “陛下就这般同意了?”阿郑问。
    卫杞冲她招手,她乖顺地递上茶盏,站到她身边,卫杞接过茶盏饮了一口,道:“朕本属意戴曜走这一趟,她与高云衢是挚友,想必不会不尽心。不过方鉴若是真的心悦高云衢,那说不定她确实是更好的人选。”
    “方才瞧方大人神色不似作伪。”
    “权势能叫一个人变成一个鬼。哈,看在高云衢为她作保的份上。”卫杞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笑起来,“朕说呢,这高云衢怎么非要保她呢,哈哈哈。”
    “看来高大人对方大人也是有情的。”
    “好呀,这就很好。一个云间之鹤,无欲无求,一个心狠手黑,无所顾忌,叫她们两个拴在一处,便互有了牵挂。人呐,一旦有了牵挂就有了软肋。既有软肋,那便好办。”
    卫杞忽然有些想饮酒,天下英才尽入彀中,当浮一大白以为贺。
    高云衢全然不知方鉴在卫杞面前大放厥词,她自昏迷之中悠悠醒转,眼前昏暗天地旋转,好一阵才稳下来,她打起精神定睛看去,左右皆是柴薪,身下是蓬松的稻草,屋舍有些破败,约摸是间柴房,倒也算不上脏污。她被反剪了双手缚住,栽在草堆之中,不知昏迷了多久,半边身子都叫自己压得发麻。她挣扎着想法子叫自己坐起来,好能换个姿势缓解酥麻的感觉,却怎么也不得要领,最后也只是翻了个身躺倒在地上。
    “吱呀。”有人推门进来,高云衢侧了头去看,来人是个三十余岁的女郎,手上捧了个碗,大约是送饭人。
    高云衢瞧她面善,便出声问道:“这位娘子,敢问这是何处?”
    女郎不说话,将她扶起来,将碗拿起放在她唇边,内里是一碗稀疏的粥,高云衢饿极了,顾不上旁的,先就着她的手饮了两口。
    方才那一阵她大约盘算了——身上无伤,环境尚可,无人看守,应是暂时还不想要她性命。她饮了粥,有了些气力,又问了那女郎几句,对方皆不作答。
    没一会儿高云衢便觉无力,应是粥中下了软筋软骨的药物,这时那女郎方走过来替她解了绳索,换了一副镣铐锁在脚踝上。
    “这位娘子,为何不与我说话呢?”既来之则安之,高云衢也不急,试着与来人说话。
    那女郎抬眼瞥了她一眼,无悲无喜,终于开口道:“该说什么呢?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
    高云衢一喜:“那我便不叫你为难,不能说的你摇头便是。”
    女郎不置可否。
    高云衢便问:“与我一道的那些人还活着吗?”
    女郎想了想道:“关在另一处。”
    高云衢心下大定,看向那女郎素净的容颜,问道:“这位娘子如何称呼呢?”
    “……阿远,你这般唤我就好。”女郎迟疑片刻,仍是回答了她,但说完之后她便退了出去,将高云衢一个人留在了柴房里。
    松绑之后酸麻之感褪去了不少,高云衢扶着柱子慢慢站起来,试着动了动了,药物让她变得无力疲乏,不要说杀出去,估摸着连拿起刀剑都费力。脚下的镣铐一端连着地面,长度大体够她在屋内走动,却出不了门。她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柴薪、稻草、角落有便桶,除此之外半点可用的东西都找不见,方才喝了粥的碗也叫阿远收走了。而那碗稀得没有几粒米的粥,饱腹自是不能,但多多少少能叫腹内舒坦一些。她走到门边,贴着门窗缝隙往外瞧,外头看起来与普通的村落区别不大,草屋散布,炊烟袅袅,但来往之人却不见带荷锄带镰,反而是佩刀背弓,又看他们行动之间,下盘沉稳,手脚有力,可见皆是武人。高云衢站了一会儿,暗自盘算,自己这到底是落到什么地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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