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鉴很是消沉了几天,但好歹把崔苗的话听进去了,打起精神将心思都放在了公事上。她有些厌烦一些人小人得志的嘴脸,新党的聚会便都回绝了,任范听融怎么叫都不去,有个几次范听融便也作罢了。
    这一日一早下头人便报与她,说皇城司扭送来两个官员,说是昨夜宵禁时分仍在街上互殴,都是官身,皇城司不好处理,一早便给送来京兆府了。
    方鉴以为自己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下头人便放慢了语速又重复了一遍。
    方鉴无言以对,沉默片刻方道:“是哪两位大人?”
    “太常寺丞申越,户部员外郎纪元时。”二人都是从五品,前者是旧党中的骨干,后者是新党的新锐。
    方鉴一听便知怕是又与党争脱不了关系,但仍是觉得有些好笑。待到见过两人之后她便不想笑了。
    两位都是官身,虽是下了狱,狱卒也不敢慢待,分开关了两间干净的牢房,二人隔着栏杆还在互骂。方鉴在外头听了听,无非是政见不同而来的一些不愉快罢了。待她进了门,还没问几句,便被二人斥责,要求放自己出去。
    方鉴皱眉:“二位大人违了律,便没半点悔过之心吗?”
    “小女郎,你莫要说这么大,我二人不过是争吵之下略误了时辰,才将将过了宵禁的时辰,哪有那么严重呢?”申越毫不在意地道。
    “是呀,小方判官,是这厮非要拉着我不让我走,这才叫我闯了宵禁。何况近年宵禁渐松,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吧?”纪元时亦接话。
    “我是京兆府判官,吏律只教我依律断案,二位大人若有不服,便奏请改一改这宵禁之法如何?”
    “你!你这小儿好不晓事,得罪我等于你有何好处?”
    “小方判官,你我可是一边的呀……”
    方鉴出了大狱,将二人的骂声抛在身后,心下烦躁。才走出几步便接了外头递来的拜帖,方鉴略翻了翻就知皆是来求情的,全做没看见。还未走回值房,又被府尹少尹叫走,二位上官的意思也是大事化小,这事闹大谁人的脸面都不好看。方鉴闻言便沉下了脸,拒绝得义正辞严。二位上官面色不愉,他们何尝不知对错,只不过各有立场,有些时候官场行事立场比对错是非重要得太多了,但这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辩驳方鉴的,律法就算是个无用的招牌,那也是顶在所有人头顶的。方鉴占着道义,背后又有上头的看中,他二人能做的不过是拖一拖时间罢了。
    这案子不大,方鉴便也先行置之,忙碌起了别的事务。这一日,各方的拜帖都递了来,方鉴一个都没见。到了夜间,范听融亲自来寻她,那纪元时与她不过点头之交,但背后却有这错综复杂的纠葛,叫她不得不来说说情。却不想方鉴是个犟脾气,怎么说也不松口,范听融说到最后阴沉着脸,与她不欢而散。方鉴也不曾想到,一件如此明了的错事却扯出了后面这么多人。
    第二日夜里,崔苗来了。
    “你也来劝我?”方鉴挑眉。
    “我自认劝不动你,不过是走个过场,表个态度。”崔苗笑着说道。
    “甚好,省了我骂你出去的功夫。”方鉴冷笑。
    崔苗闻言挑眉:“你骂了范问淞?”
    方鉴面无表情地道:“我叫她回去问问范相是不是也要叫我放人。”
    “哈哈哈。”崔苗大笑,“她敢吗?他们敢吗?这事现在还压着不敢叫大人们知道罢?”
    “呵,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身负皇恩眼中却只有自己那点小利,他们也配做这官?”方鉴愤慨之下,一掌拍在桌案上。
    “唉,不论新党旧党,竟都是这样的人,真叫人心灰。”崔苗亦道,“但这样一来你便把两边都得罪了……”
    “这样的人,得罪便得罪了罢,我左右我也不靠他们做这官。”方鉴叹了口气,将灯烛挑亮了些,再回过头看向崔苗的时候觉出了些许不对。她忽地伸手抓住了崔苗的手腕,趁她不备拽着她让她转了个面向,而后便看到了她面上的红肿。
    “谁敢打你?”方鉴一惊。
    崔苗挣开她的手,苦笑道:“很明显吗?”
    “略有一些。”方鉴急道,“是谁敢打朝廷命官?”
    崔苗破罐破摔,也不再遮掩,往椅上随意坐了,回道:“是我阿娘。”
    “……”
    “你道我是专门为你来的吗?是我来求你收留来了。”崔苗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
    “你做什么了?”方鉴困惑。
    崔苗叹出一口沉重的气息:“我阿娘知道我与殿下的事了,我说我想与殿下共度余生,阿娘气疯了。”
    姜淑前些年登闻鼓案时便与陛下搭上了线,她产业无数,是极好的伪装,与陛下行个方便,陛下也念她的好。虽没有正经的官职,却也是恰到好处的默契。卫杞这些年对崔意诚视而不见,倒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看在姜淑的份上。
    崔家识趣,卫杞心中满意,又对姜淑信重几分,暗中给了银钱与支持,令她替皇家打理一些暗中的产业,她擅的是经营,将生意做遍大江南北,陛下的暗卫手脚也就能伸得更远。
    姜淑一日忙过一日,不日又要远行去经营别处的产业,特意抽了个时间叫崔苗叙话,一一交代了家中事,犹豫再叁方才提了崔苗与卫枳的事。她早便有所猜测,现下崔苗已是二十有六,放在谁家都是不小的年纪了。但真当得了崔苗的准话的时候,她仍是压抑不住怒火,失手甩了崔苗一个巴掌。
    崔苗亦无颜面对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是全天下最强大的女郎,人生路的起起伏伏都不能叫她折腰。她是冬日的松,是夏日的风,她自苦难中走出来,走出一副傲骨,燃起一簇不屈的心火。而她们,崔苗,崔苗的阿妹们,崔家的姨娘们,都是看着她的背影长起来的,前二者学着她的模样努力去长成她那样的人,而后者在她的庇荫下,学着挺直脊梁,她在她们身后撑住了她们的腰,推着她们重新去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这样一个人,因着她,失了优雅丢了骄傲,颓然落泪。崔苗颤抖着跪下去,将额头重重地印到地上,咬住牙,忍住泪,不出声不认错。她的母亲教她做人要中正,她一直是这样做的,活成了骄傲坚定的模样。她有了不能辜负的人,有了不愿妥协的原则,她得忠贞于她自己,便也不能为任何人任何事抽了自己的傲骨,哪怕那边是她敬仰的母亲。
    她是个胆小贪心之人,既想与卫枳长长久久,又不敢面对母亲,一日拖过一日。她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想着到了那一日她该如何抉择。而真到了这一日的时候,她如释重负,那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落下来,可那一刀斩在身上又是多么的痛,这痛撕扯着她的心,叫她疼得抽搐,叫她疼得窒息。
    但若这便是命运,她接受了。她的母亲在命运的打击中选择了挺直脊梁昂然面对,而她选择做不动如山的磐石,坚定于自己的信念,忠诚于自己的灵魂,哪怕此一生都背负着至亲的指责,哪怕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她也要选择不愧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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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忠贞,忠诚坚定,不是忠诚于某个人,不是忠诚于上位,而是忠诚于自己,忠诚于信仰。理应是自内向外的光源,而不是由外而内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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