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了这一场,母亲身体大不如前,因着先前科举舞弊一事,她致力于堵上科举的疏漏,从正副主考提前入贡院出题,到考卷糊名,到皇城司全程监管,零零总总不少细则,叫陛下很是高兴,给高云衢赏了个正八品的荫官。
    高云衢则开始发奋读书,她本可按荫官的职衔直接出仕,但她年少心高,要做便要做到最好。三年之内连中童生秀才举人。
    延兴十二年,高忱在礼部尚书任上病亡,陛下给了极重的封赏,并将高云衢的荫官虚职提到了正七品。高云衢扶灵返乡守孝。
    又是三年,高云衢如同变了个人,头悬梁锥刺股。她本是散漫的性子,少时祖父与母亲也不拘束她,她总要睡到巳时方才起来。决心入仕之后便改了,每日卯时练武辰时起便读书,风雨无阻。如此又三年,出孝的那一年正是新帝登基,高云衢年及弱冠,入京赶考,正中探花。
    新科进士打马游街那日,高云衢走过京城熟悉的街巷,有些怅然,无数的年轻男女向她掷果,但该来看的人看不到了。夜里,她穿着进士袍服,带着酒菜,在小祠堂与祖父和母亲的牌位呆了一夜。第二日高圆来寻她的时候,发现她将自己手脚大敞,毫无规矩地睡在祠堂的地面上,大红的袍服裹在她消瘦的身躯上,在青砖的地面上展开,绚丽却刺目。
    她本就有七品的虚职,中了探花之后职位定在了从五品侍讲。因着擅诗书,高云衢刚一上任便被点去给陛下讲解答疑。这个时候的卫杞才十六岁,却已做了六年储君,看起来十分稳重。卫枳十四岁,与她一道听课,却总也坐不住。卫杞的课程里朝政史论是大头,二相六尚书轮班来给她上课,经义诗赋等反而不那么重要,干脆与卫枳一同听,也算是休憩和调剂。高云衢年轻,又是卫杞登基后的第一批进士,她的探花还是卫杞亲自点的,待她便也亲厚。
    有一日卫杞忽地问她:“小高大人读过水经注吗?”
    “回陛下,臣幼时读过。”
    “朕读山海经、水经注等书时总在想,这天下该有多大,若能去看看多好。”卫杞还未成人,虽是帝王,偶尔也会有少年心性的时候,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带着光亮,“小高大人去看过这天下吗?”
    “不曾。”高云衢亦有些感慨,她幼时也想寄情山水,但兜兜转转这么些年竟也没去过几处山水,她将心比心安慰道,“陛下做一明君,令天下河清海晏,就算不能亲身去看,定也能感受到这天下之美。”
    “小高大人说的是。”卫杞转向高云衢又问了另一个问题,“高卿为何出仕呢?”
    高云衢叫她问住了,思索了片刻,答道:“母亲希望我去到高处,掌控自己的命运。”
    这回答在卫杞意料之外,错愕之余细细品味,叹道:“高尚书为你计深远啊。”她也才失了母亲,不由地便低了声音。
    高云衢忽然地就觉得与卫杞近了些,她有些逾越地道:“陛下,母亲们在天上看着我们呢,在等着我们长成她们想看到的样子呢。”
    “啊,你说的对。”卫杞从沉默的氛围里挣脱出来,朝高云衢露出了一个笑。
    那之后,卫杞便与高云衢亲近了起来。她尚未亲政,朝政由几位辅臣们看着,教导卫杞虽然尽心,却也叫卫杞感到束手束脚。她还不曾学懂帝王心术,但却本能地知道如高云衢这样年轻却背景干净的人才该是要好好抓住的。
    “高卿,朕总觉得蔡相教我的与我想的不同。”卫杞邀了高云衢下棋,棋局过半,犹豫地压低声音向高云衢问道。
    “陛下为何这般说?”高云衢沉稳地落下一子。
    “前日里蔡相与朕讲赋税,说休养生息轻徭薄赋,但朕又想起早前户部尚书讲国库入不敷出压力日大,朕便问,那没有赋税国库如何维持呢?蔡相便严厉地斥责了朕。民贵君轻朕自然知道,可朕却不明白,两相矛盾,国又如何富呢?朕又不是要填充自己的私库。”卫杞说起来还有些委屈,“朕又说,那不向百姓收税,向富商大户收税便可吧?蔡相又说祖宗成法不可变,无此先例。与朕讲了一个时辰的治大国若烹小鲜。若无为便能治国,那还要臣子做什么呢?”
    “陛下慎言!”高云衢手中的棋子滑落回棋罐里,四下瞧了瞧,见左近无人方松了口气,“陛下,国事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许多时候一些好的念头若不加雕琢草率去做,到了下头就变了样子,好的也变成坏的了。陛下有心是好事,但现今还不是时候。”
    卫杞点头认同,又问:“那高卿觉着朕该怎么做?”
    “恕臣逾矩,”高云衢看了一下卫杞,见她示意畅所欲言,便斟酌着词句道,“蔡相老迈,保守些也是有的,但老臣有老臣的阅历,也是该多听听。依臣之见,陛下现今还是应得把这朝堂方方面面都弄清楚,一事背后必是有缘由的,搞清缘由方好下手。陛下还年轻,莫要急。”
    “好。”卫杞笑了,“来,接着下棋,还未分胜负呢。”
    卫杞本就常伴先帝身边受教,又让执宰们用心教导着,日渐成熟了起来,与老臣的矛盾也就渐大,她将高云衢放去了御史台,新科进士也多放进了实权部门,官位不高却都是磨练人的地方,她急着想要自己的班底。
    永兴三年,卫杞亲政。
    两年过去,她长高了也沉稳了,高云衢再见她时便觉得她更像一个真正的帝王了。
    “高卿,朕有些忍不了了。”卫杞站在铺满奏章的桌案前与高云衢说道,“蔡相真是老了,竟叫郭松做了吏部尚书,那混蛋都在干什么,借着天官权势结党营私,将朕的官职当做他私相授受的东西吗?还有右相马季文,明明也是辅政老臣,常与朕讲节俭,朕晚膳不过用六菜一汤,他呢?家中怕不是金山银山罢!”
    高云衢恭立在一旁仔细地听了,道:“陛下受委屈了。可现今不是撕破脸的好时候吧?”
    卫杞压了压火,转而道:“高卿,朕信你,信你这个人,也信你高家三代忠良。你来告诉朕,这朝堂,这天下,真如他们说的那般盛世太平吗?”
    高云衢沉默了,她看不到底下的庶民,却看得见朝堂,这朝廷就像一棵巨木,外头看不出来,却已从内里开始老朽,而新芽还长不出来。
    “高卿啊高卿,在朕眼中,这天下离河清海晏差得还太远了。”卫杞撑着桌案看向高云衢,“高卿,朕此一生必要荡清这污垢的朝堂,定要这江山万年永固!高卿,你愿与朕一道吗?”
    高云衢曾与卫杞说,该看清了再决定,卫杞在静静地看的时候,她也在看。越看她便越能理解卫杞的急切。延兴帝放松了永初帝时较为严苛的官员管束,给了臣子们喘息之机,却也做大了他们的心,延兴帝执政末年,朝堂陷入攻讦争斗,延兴帝疾病缠身无力收拾残局,是蔡铨脱颖而出巧妙地将各方势力捏在了一起,但也仅仅是勉强粘合罢了,平静的表象下是混乱不堪是尸位素餐。何止卫杞觉得不对,高云衢置身其中也觉得不对。她也在想,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她当下还想不明白,但不妨碍她想要去做点什么,当卫杞递来话时,高云衢毫不犹豫地接住了。
    “如您所愿,陛下。”
    她本是被推着到这个位置上的,却阴差阳错感觉到了一些从未有过的兴奋,这条路难走,却也甚有意思。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玉宇澄清的那一日。
    祖父,这大约就是我要走的路了。
    永兴三年夏,高云衢在大朝会弹劾右相马季文贪污受贿,款项巨大,举证详实,文章如惊涛拍岸,浩浩荡荡,掷地有声,骂得马季文掩面而走。陛下震怒,在政事堂当着诸执宰的面,又怒骂了马季文整整一个时辰,马季文跪地请饶,自愿上缴家财,自请罢官,陛下念在其辅政有功,允其自赎,不予追究刑罚。次月群臣廷推太傅孟庭升任右相。
    永兴三年秋,监察御史高云衢、大理寺主簿戴曜、通政司主事胡大有联名弹劾吏部尚书郭松卖官鬻爵结党营私,“豺狼当道,击逐宜先,奸邪在朝,弹劾敢后?松之所为,政典之所不赦,人神之所共弃。伏请下罪,以谢中外!*”三人跪地去冠,以自身为筹码,为他们效忠的主君送上了利刃。
    郭松案前后博弈数月,牵连甚广,陛下欲废之,豪族欲保之,蔡铨两相权衡之下,选择了弃郭松而保大局。郭松抄家问斩,蔡铨的学生吕颂年升任吏部尚书,陛下看中的范映、程冀分别任户部与工部尚书,六部之中蔡铨一党得四,帝党得二。高云衢等各有封赏。
    如她之名,高云衢乘上陛下的东风,青云直上,却也是拿自己在赌,心甘情愿去做卫杞手中那把锋利的刀剑。君心难测,她也不知这君臣相得能到何时,登高跌重本也是常理,但说到底她也不过是孤家寡人,去赌这一场又何妨。她倒也不在意走到多高的地方,也不关心这一路多难走,她只是想看看她与陛下能不能实现她们想要的一路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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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自北宋吕诲在濮议之争时弹劾韩琦、欧阳修的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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