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县地势平坦,水网密布,算得上鱼米之乡,仓廪实了,乡民有更多的出路,大街小巷自然也更热闹些。方鉴着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葛衣,看起来便像个普通人家的学子,她长在市井里,自然也知道什么样子才能变得毫不起眼。她做玩耍状在街上闲逛,瞧瞧吃食,看看铺子,也打听些闲话。她试着与那些聚在茶馆、瓦肆的闲人们打探,但见她是个生面孔,人们便不太愿意与她讲话。于是她换了个路子,沿路打量那些街边摊贩,找看上去熟门熟路又老实本分的小贩,与他们买些东西,再试着套话。这个法子起头还算顺利,但她一提起卓家,小贩们便警觉了,变了眼神四处打量,不再与她说话,有些甚至不再愿意卖她东西。
    再次被一位老人拒绝后,方鉴站起身来打量自己身后,但并没有发现异常,转回头的时候,她看见街边一家糕点铺子的女掌柜倚在自家铺子门口对着她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
    方鉴略想了想,又沿着街进了几家铺子,零零散散买了些东西,顺着顺序进了那家糕点铺子。
    “呦,这位娘子是生面孔呀,买些什么?”女掌柜瞧着比方鉴年长些,见她进来笑得眉不见眼。
    “掌柜有什么推荐吗?”方鉴看了看铺子里的陈设,柜上摆的是各式各样的糕点,倒也算得上精致。
    “这个,这个,这个,都紧俏的很,您可尝尝。”掌柜带着笑取了几块糕点搁在盘中递与她,而后顺势垂下手,搭在某一类糕点附近,指尖微微敲打着柜台。
    方鉴看了看她的笑容,逐一尝了,而后指了指那样糕点道:“那给我来一斤这个。”
    “哟,这可不巧,这咸口的点心就剩这些了,您要的多可得等下一炉呐。”
    “无妨,我可以等。”
    “好嘞,您上里头等?我给您倒上茶。”掌柜点头哈腰着将她迎进里间,而后退了出去开始忙活。
    方鉴略坐了会儿,果不其然有人从屏风后走出来与她见礼。
    “见过方大人。”来人是个年轻女郎,约摸十七八岁,着了一身素雅的齐胸襦裙,配饰简单,举手投足干脆利落。
    方鉴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你认识我?”
    “拙县不大,几位大人是生面孔,有心人一看便知。”女郎在另一张椅上坐了,向着方鉴道,“大人知道为何没有人与你们说起卓家吗?”
    方鉴冷下脸色:“为何?”
    “大人难道没有发现自你们出门便有人跟着吗?他们早便警告过城中百姓,没人会冒着被打死的风险与你们说真话。”女郎倚着小桌,一手支颐,笑着看另一边的方鉴。
    “你敢?”方鉴笑不出来,她在拙县如深陷泥潭,心焦万分。
    “我也不敢,不然怎么只能借着等糕点的由头请您进来呢?”女郎坐正了些,抬手向方鉴行了个拱手礼,“容我介绍下自己,在下宋琬,出自宋氏。”
    “宋家人?”方鉴自然知道宋家,那是拙县最大的家族,也是沁州的豪族之一,拙县知县亦是宋姓,“你代表宋氏?”
    “当然不,我哪有那个资格?”宋琬摇头。
    “那你想与我谈什么?”方鉴皱起眉头有些困惑,宋知县行事让她对这个姓氏全无好感。
    宋琬全然不在意她的好恶,自顾自说道:“诸位大人来前,沁州几大家族便串通一气,要令诸位大人空手而归,一切都已计划好了,你们是找不到人证的。而我有个消息想告诉大人。”
    “你姓宋,你觉着我应该信你?”
    “我是姓宋,但宋氏的荣光我沾不着分毫。”宋琬叹了口气,“大人大约不知道吧,在沁州豪族之间,家族助力都落在了儿郎身上,女郎再怎么出色也不过是会嫁出去的陪衬。
    我自小处处比我阿弟优秀,但父母总是偏爱他,延请名师助他进学。可他从小到大的课业皆是我帮他做的,现今家父使了法子送他去国子监,待至结业便能授官。我却连童试之门都不得而进。您说,我也算姓宋吗?若姓氏也有男女之别,那我姓的大概是个女宋。”
    方鉴有些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论是科考还是从军,出门行走都需户帖,而家主按住了户帖,儿女便寸步难行。方鉴不曾在这个地方受到阻碍,自然从未想过有人会因此被束住手脚,走脱不得。
    “在沁州,与我一样的女郎还有不少,皆是豪族出身德才兼备,却不得不困在家中,被那些家务琐事纠缠。我们也想像您一样啊。”女郎的眼神里是满满的艳羡与悲切。方鉴同样是女郎,却能考官进学,踏入官场,甚至做了这代天巡狩的差使,而她们只能在父母家人日复一日的贬低与禁锢中,按耐下躁动的心,装作听话认命的样子,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
    她们结了社,以论诗作画的名义,常行玩乐,关上门便互相勉励互相劝慰,交换从父母长辈处窃得的消息,一日一日地蛰伏等待。终于等到了一个卓观颐,等到了一个恨不得立马掀了牌桌的陛下。去岁陛下有孕之时,宋琬就敏锐地觉察到了陛下的心意,待到皇长女诞下,一切尘埃落定,她们便知道机会来了。卓观颐亦是恰到好处,她们想尽办法托举了她一把,为她阻拦追兵拖延时间,这才叫她得遇方鉴,顺利进了京城。
    方鉴却没有被她影响,她避过了她的目光,举起茶盏饮了一口,让茶水在口中微微润了一下,不过片刻,她便理清了思绪,她放下茶盏,重又看向对方:“你们想令沁州翻天覆地?”
    “不敢,我们还没有那个力量,”宋琬知她听进去了她的话,坐直了身子,与她道,“拙县的官姓宋,沁州的官姓陈,只要能挪走他们,便能给我们撬开一条缝,接下来的便是各凭本事了,而我想要的只是让这个宋氏改姓女宋。”
    “恕我提醒你们,陛下想掀翻的不仅是这个男字,”方鉴轻叩桌面压低了声音,“世家豪族也在陛下的棋局里,你们有这个准备吗?”
    “当然,我们会助陛下拿下沁州。如何?这个筹码够吗?方大人。”女郎眼眸灵动,闪烁着狡黠的光。
    “口气不小。”方鉴抿了抿唇,敛住了笑意,“我知晓了。现在来说说你的消息吧。”
    宋琬凑近了压低声音:“卓观颐之父叶泽为求庇护,将家中五十亩良田以低价转卖给了宋氏,又用这笔钱另置铺宅。而自此之后卓家的铺子生意便越来越差,叶泽称是自己经营不善,但日子却过得越发好了。您说是个什么道理?”
    “那田地该是姓卓,他如何能够买卖?县里……”方鉴听懂了宋琬的话,便点点头,不再多说。
    外头传来掌柜叩门的声音:“这位娘子久等啦,您的糕点好啦。”
    宋琬站起身,抬手向方鉴行礼,一躬到底:“便都托付给大人了。”
    方鉴扶住了她,道:“我无法给出承诺,但我会传达给陛下。”
    “这便足够了。”宋琬垂着头掩住了些微泪光,恭送方鉴离开。
    方鉴接过掌柜的糕点,很是抱怨了两句,方才离开铺子,又逛了一路,方才返回寓所。她一进门便直奔向书房与池斐等人汇合,与她们说了宋琬的事。
    “怪不得我等处处受制,原是亲民官与豪族连为一体在给我们使绊子。”韩济微恼道,“我们竟也叫取人证受阻一事遮了眼睛,大意了大意了。”
    “若按宋琬的消息,叶泽早便在转移卓家家产了,而良田宅铺的买卖必有文书,”池斐想了想道,“对了,账!查账!卓家的账叶泽的账书肆的账,都得查。程千户,烦请你带人封了卓家和卓家书肆,务必把账册带回。”
    韩济微跟着道:“还有县衙的归档文书和土地簿帐,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在簿帐上作假罢。”
    “这样罢,我与程千户去卓家查账,你们俩去县衙架阁查档,我们分头行事,今日便将此事落定。”
    方鉴也点头应是:“好!另外也请程千户派几个人去查查宋琬。”
    几人出了门便分头行事。方鉴与韩济微换上公服,带了几个武卒直奔架阁库房。
    库吏自不敢放她们进去,苦苦僵持着等来了宋知县。
    “几位大人这是何意啊?”宋知县面上带笑,话语里却如淬毒一般冷冽非常。
    方鉴冲他拱拱手,道:“宋大人,我等查案需得看下卓家的户籍簿帐,烦请行个方便罢。”
    “这……库房重地,不好擅进呐,这是规矩……卓家是父子孝悌之事,来查架阁算个什么事呢?”
    “有无用处你说了不算,卓家的户籍账册是否造假,需得与官方记档一一核对清楚,”韩济微冷哼道,“我等代天巡狩,任何疑点都需查验清楚,方能回京向陛下交代,你阻拦我等是何用意?”
    “这……这……几位需要什么?下官命人去取……”
    “不必了,我们都已在此了便自己去看罢。本官乃监察御史,到了地方也有监察之职,”方鉴朗声道,“还是说拙县有什么是受不得本官查勘的?”
    “并无……并无……”宋知县头上沁出了些微汗珠,止不住地擦。
    方鉴喝道:“那便让开!”
    如她们所料,卓家账册有作伪之处,许是他们从未想过事情会暴露,账册作假的手段简单粗暴,一查便知,而且他们还不敢也来不及篡改官府记档,便也查到了叶泽将土地贱卖给宋家一事。
    他是赘婿,只不过替未成年的卓家幼女代掌家业,自然是没有资格买卖卓家土地的,而宋家得了他的投献,教他伪造卓观颐手书,并示意宋知县睁只眼闭只眼,完成了土地交易。这样一来宋知县也得一并带回京中。
    方鉴将今日所得与宋琬所言一一记录,用火漆封了口,交与程千户,叫她派人连夜送回京中报与陛下。程昭阳与她抱了抱拳,自去办事。方鉴站在庭院里,微微闭目,感受着夜风拂面带来的气息,那是翻涌的泥土与青草的湿润气息,来自大地来自远方,是在告知世人,天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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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架阁库和低价卖田行贿的部分借鉴了显微镜下的大明,这个剧可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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