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墨语旭还是挺喜欢这片林子的。当初他在一张旧地图上看到这片被叫成生态保护区的林地时,他就决定不再艰难地躲在那个越来越凄凉的小镇里,而要让自己在原始的环境中变成一只动物。他确信,只要躲到这里,就不会再有任何人能找到他。
    不过事与愿违的时候总是很多。比如这林地的资源匮乏到难以生存,比如自找没趣与这四个人牵扯在一起。
    但他还是要感谢他们并没有过问他那段在监狱的历史,也没有问自己是因何事进的监狱。晨霖看起来很信任他,对他所提出的安排通常都不会反对。也正因此,使得此时他与朱铄两人正匍匐在林木线附近。一个人透过望远镜观察着突尼瓦的军事集结点,另一个人则紧盯着周围预防突发的情况。
    朱铄是墨语旭的第一选择,原因相当直接。他毕竟不能去指使军衔最高的晨霖,而在剩下的三个人中他感觉朱铄各方面的素质是最均衡的,也更容易控制。
    “一百多人吧,能看到的,不到二百人。看营地帐篷的规模也差不多。”朱铄轻声说着,他举着望远镜又往营地的两头看了看:“的确没有太多的机械化装备,就是一个普通的步兵——连?”
    “看人数差不多!仔细看看他们的巡逻规律。”墨语旭一直警觉地观察着周围,提防着任何的风吹草动,他突然想到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这些‘连’呀‘营’呀什么的真是来自古书吗?”
    “嗯——这只是孙明月的说法吧——我有个同学也很喜欢古书,等回去后可以问问他——”虽然这个驻扎在林地旁边的营地已经被他一览无遗,但朱铄却找不出在这里部署集结点的作用和目的:“为什么他们要单独在这儿驻扎?应该有更大的军营才对呀!这里还要专门布置补给线吧!但——我也没看到——”
    墨语旭接过望远镜,与朱铄互换了位置。透过望远镜,他望向对面能看到的每个人,仔细观察那些人的装备和行为,缩小望远镜的放大倍数,又将帐篷的布局认认真真研究了一遍。最后他愣住了,有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
    “什么情况?”朱铄催问着。
    “啊——没什么特别的。他们的防御范围看起来不大,我们可以轻松绕过去。”墨语旭决定隐瞒自己刚才的发现以及不经意间的联想。他没有看到任何必须的后勤补给,人员的装备制式也不统一,而他还认为整个营地的驻扎方式只为了能在需要的时候可以将人员迅速撤进森林。
    “再细细看看,再细细看看。”
    墨语旭点了点头,他的确需要仔细确认自己的发现是否绝对正确。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望远镜:“先后撤吧,临时扎营,等到晚上。”
    “嗯!按计划,再看一下他们夜间的部署。”
    回撤到密林深处,远离了那只部队,两人怕被发现的紧张情绪终于消散。支起帐篷,啃起那难以下咽的食物,朱铄调侃起来:“不知道他们在那小溪里抓到鱼了吗,估计抓住了也就只够塞牙缝吧。”
    “这不重要,我们很快就离开了。”墨语旭没有开玩笑的心情,他仍然在思考应如何对待那个刚才发现的事情,说话的声音也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嗯?怎么啦?没事吧?”
    墨语旭没想到朱铄竟会在自己的脸上察觉到了什么,他赶紧说:“没事,没事,在想一会儿黑天之后的事情,在这个位置一入夜就不敢有任何光亮了。但,现在还是争取休息一会儿吧,晚上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朱铄表示赞同,没有再说什么。他收拾妥当,躺进睡袋,从衣服的最里面掏出士兵证,打开看了看,紧接着又把士兵证小心翼翼地收回到衣服的最里面,闭上眼休息起来。
    “在这时候士兵证可不是好东西,毁掉最好。在我们离开森林前,最好都毁掉。”墨语旭早就注意到了朱铄这奇怪却常见的行为。
    “嗯嗯!但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放了。”
    墨语旭根本没有理解朱铄的话,他猜测或许是朱铄没有听明白自己的话,但无论如何他也不好继续追问自己的上级,只好闭嘴,边填饱自己的肚子,边开始第一轮的警戒。
    傍晚时分,在基本还能看清周遭的光线中,朱铄和墨语旭再次回到白天驻守的位置附近,重新观察起那孤独的突尼瓦部队。它与白天时的状况并没有太大不同。
    太阳很快落入到另一个半球,倾斜的牧藻星彻底充当起阳光的中介,虽然那遥远的距离根本不足以提供任何有效的照明。对面空地上的突尼瓦部队,看上去比四周的林地更显昏暗。
    “他们为什么没有点灯?这么多人的队伍,应该有灯吧,哪怕篝火。总归有点亮的东西吧。”朱铄望着黑暗,喃喃地说。
    墨语旭什么也没有说。双方都是昏暗的,他担心会有人误打误撞走到自己的附近。无论对面部队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都不想被对方发现。
    对面终于亮起来几盏灯,但零零散散摇摇摆摆的光点更像是被拿在手中的手电筒。飘忽不定的光点时隐时现,最终一个个的彻底消失。整个营地沉入黑暗,同时也陷入了完全的寂静之中。
    躲在不远处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穿过繁杂的植被看过去,眼中的军营朦胧而模糊,朱铄认为自己是在做梦,感觉这一百多人的军营已经与四周的林地融为一体,不复存在。他看向身边,觉着墨语旭并不打算说什么,于是只得毫无意义地望向头顶,看向树枝缝隙中的一点点破碎的天空。几颗星正挂在那里。
    “如果从天上望下来,估计也无法清楚地看到这个营地吧。”这只是朱铄的假想。而望着这样的天空,他想起来一个人,一个和天空与星辰有那么点关系的人:“寒寺喆,你……”
    听到从朱铄口中出现的名字,墨语旭一下子僵在原地。而几秒之后,他终于控制住自己想去追问的冲动,并庆幸在这昏暗的环境中朱铄不可能察觉到自己的表情。他想问,却没敢问。而在那一刹间,他知道自己的脸和表情是扭曲的。
    又是两个光点出现在对面的营地里,它们正悄无声息的移动,平稳、有规律,沿着笔直的路线,沿着营地的边界。
    “巡逻的吗?”朱铄小声问。
    墨语旭认为自己并不需要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只仔细观察着那光点的轨迹。两个模糊的人影,他们贴着营地的外围,一圈,又一圈,很安静也很缓慢,更不曾注意距离这片空地不远处的林木线。
    “如果咱们边上正藏着一只几十人的小队,在这样的夜晚把他们全歼简直是轻而易举。”墨语旭不得不说对面部队的行为过于业余。
    朱铄却不这么认为:“但这里只有我们俩。”
    墨语旭在黑暗中点头:“因此他们才敢这样。”
    一夜的煎熬过后,太阳的光芒再次出现在林间的角落中,对面的营地也逐渐醒来。墨语旭不认为还有继续盯下去的必要,两人慢慢后退,向之前与晨霖确定的集合地点跑去。照朱铄的话,他要看看他们三个给自己留鱼了吗。
    ↓
    再次从自己的屋子里走出,走进客厅,看着每个人脸上不同的表情,石莉安想哭。但她只能狠狠地忍住。
    她把手中的小包放到椅背上,看着穆小宜将另外一个大包放下后坐到刘欣旁椅子的扶手上。对面,六个人,都在望着她。他们的表情却各不相同。
    父母坐在一起,他们的脸上是轻松的。许多天紧皱的眉头终于放松开来。最近这段时间,天天看着女儿的眼神暗淡无光,天天看着女儿在悲伤中消沉,天天看着女儿守着冰冷的墓碑,两个老人也已经无法承担这样的沉重。当得知自己的女儿决定重返首都,重返医科院,继续完成学业的时候,他们是高兴的。时间终究会冲淡一切悲伤,而完成学业终归能得到一个说得过去的未来。当然,担心也依旧是有的,首都遭遇轰炸的阴影在所有人的心中,但哪里都会如此,首都也并不是最惨的地方。
    但于润涵却叹了口气,只因她知道石莉安决定回首都的真正原因。她希望自己能替石莉安做出不同的决定,但她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权力。她只能去寻找好的方面去想。离开这里,至少不会再继续沉沦于墓地,至少会带来些许希望。这是好事,这肯定是好事。但她也担心,石莉安将要去做的事情也许会带来新的更多更大的麻烦。只是她无权做出决定。
    鲁繁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石莉安的家中。他是被石莉安邀请来帮忙的,但他却没有看到任何超出女生体力范围的巨大行李。那一大一小两个包,石莉安或她那另外两个同学绝对能轻松应付。当得知石莉安要回去继续上学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惊讶过。但回想起最近的事情,联系起与石莉安之前的谈话,他能猜测出她这决定的原因。但看到来接她的那两个同学,他已经没法再说什么了。
    穆小宜和刘欣正在为她打气。关于反战组织的事情,就是她们俩告诉石莉安的。这是首都学生带头组织的地下团体,除了少数老师参与外,其余的成员是清一色的女学生。刚刚正式加入这个团体的穆小宜和刘欣仍在满满的兴奋之中,她们根本没有搞清楚这个团体打算如何去反战,就已经把石莉安也拽了进来。但无论如何,这给了石莉安一个目标,这个她缺失的东西。
    时间差不多了,坐着的人也站了起来。鲁繁星见状赶紧将那个大包提起来。包并不算沉,但既然叫他来就是干这个的,那么做做样子也行呀。
    父母将大家送到楼门口。“真的不需要我们再送了吗?”
    “不用了。不过是首都,而且还有人陪着,我会安安稳稳回到医科院的。放心吧!”
    “是呀,叔叔阿姨放心吧,有我们呢。”穆小宜说。
    但谁能真正放心呢?
    在父母的注视下,在朋友的陪同下,石莉安终于上了公交车。一路上穆小宜和刘欣围在石莉安的身边,继续着她们关于首都的话题。鲁繁星和于润涵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只有相互的眼神不时碰在一起留下对方的无奈。
    在长途车站下了车,鲁繁星终于憋不住问起来:“莉安同学,我——”
    石莉安走到他面前,距离其他人几步远,接过了他手中的行李:“谢谢,但同时也对不起。”
    鲁繁星只感到不置可否,只能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再也找不到另一个人,能同时将铄和寺喆联系在一起了。于是才任性的将你叫来。对不起。”
    “联系——”鲁繁星在此之前或多或少已经想到过这个层面,但他并不认为石莉安需要为此而道歉,毕竟大家都想念或怀念那两个人。而“联系”这个词却让他联想到了另外的人和事。
    “现在,他们应该也会为我感到高兴吧,我会努力,替他们活着。”
    这是一个奇怪的说法,鲁繁星搞不懂这句话是否存在其他的前因,只好顺着说下去:“嗯!我想他们都会欣慰的。”
    石莉安又叫来于润涵,对他们两个说:“不要忘记寺喆,也不要忘记铄,记着要经常去看他们。”
    于润涵的表情凝重,快要哭出来:“我们怎么可能会忘记他们。”
    而鲁繁星则只淡淡一笑,生怕自己看上去像是苦笑,他明确知道寒寺喆在哪里,只是无法告诉她们任何一个人。
    最后的告别,去往首都的长途车载着一车的人启动,鲁繁星和于润涵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离开,直到那辆车彻底消失在眼中。
    “她肯定会没事的,有穆同学和刘同学在她身边呢!”于润涵的话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最终还是要靠自己,但我想她一定不会有事的,她仍能算是坚强的,也必须坚强。”
    “我不知道,希望吧。”于润涵并没有鲁繁星那样的信心。
    鲁繁星望向她的眼睛,注视起她,直到于润涵被看得满脸通红,这才努力说出来一句话:“润涵,你有空吗,能找个地方坐坐吗?”
    于润涵微微低下头:“如果你还想问寺喆小时候的事情——”
    “不!”鲁繁星赶紧回答:“不——只是——”
    “走吧——”
    于润涵拉起了他的手,这让鲁繁星感到有些出乎意料。
    “虽说我也说不清楚,但——”于润涵继续说,“在同样的孤单中,总有点相依为命的悲观情绪,但说不定还是能找到些别的东西吧!”
    这句话过于直接,简直是要说破所有的感情,却也让鲁繁星更加清楚了于润涵的想法。他挽起她的胳膊,缓缓向前走去。
    于润涵突然停住脚步:“嗯——我还得去趟寺喆家,去看望一下他的父母,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这已算是一个习惯了吧!”
    “我们一起去吧!”
    在长途车上,在刘欣和穆小宜中间,石莉安还是哭了出来。她仍不知道自己的心应该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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