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女莫要着急,本公主这边还有个人想要见见你。”说着,黎观月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王女眯起眸子,蹙眉随意道:“本王还有事,阿猫阿狗的人就不见……”
    她的身后门轻轻响了,王女边说边不耐烦地转身,在看清来人时,她不由得瞪大了双眸,眼睫微颤,说到一半的话蓦地被咽回了喉咙里——
    几步远的地方,她心心念念找了几年未见踪影、原以为已经葬身兽腹的阿姐,就站在那里,一如以往般温柔平静地看向她。
    “……阿姐。”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震惊一个淡然,王女看着对面的江归月,第一次有些恍惚,她有些无措地抬起手向前走了两步,动作间扯动衣衫,银饰玉器环佩叮当,玲玲作响,而江归月走来,衣袂拂动,一举一动间端雅柔美,已经是与她截然相反的举止神态了。
    看到这一幕,王女的心突然微微刺痛了一下,莫名的异样让她本要伸出的手一顿,不落声色地缩回了袖口,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收起了异样,脸上神色适时地换上了讶异过后的笑,上前道:“阿姐,你还活着,太好了。”
    江归月看着眼前已经几年未见的人,心头也是涌起百般滋味,当初尚是幼童的王女偷溜出皇宫,甩开众人非要来巷尾见她母妃曾经的“家人”时的样子,一转眼,已经是物是人非。
    这对姐妹相看无言,只是默默落座,黎观月知道他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自己在这里干站着也不好,于是轻轻颔首,对着王女道:“那我便先行离开了,王女殿下,这里有充足的时间留给你们姐妹叙旧,还请自便。”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江归月,黎观月便轻轻离开了,走时还不忘贴心地关好了门。
    “咔哒——”门扉被关上,黎观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内十分安静,午后柔和的光从窗子中透露进来,静静地洒在地上、桌上,王女腰间悬挂着的银饰将光折碎成片片琼影,投射到江归月的面前。
    一片静谧,只有两人的鼻息声细微可闻,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江归月低垂着眉眼,王女偏过脸,盯着窗外摇晃着枝叶的竹子,一言不发。
    良久,一道带着微微叹息的声音轻柔地响起:“小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在怪我要走,到现在都不愿回头看我一眼吗?”
    是江归月,她的眼眸清浅,盛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哀伤,看着十一王女轻轻说道。
    王女蓦然回头,手不自觉攥了起来,声音里莫名干涩:“……不,我没有。”
    ……
    黎观月优哉游哉地慢慢走出了宅院,远远地看见两个十分眼熟的身影站在一起,她心头起了疑惑,不动声色地走近两人,隐约听到几句语意不明的交谈:
    “……装下去……秘法……”
    “……没资格……不信……去说……敢”
    嗯?
    这两人在说什么?
    黎观月蹙眉,往前又走近了些,却引起了两人的注意,季延和宋栖齐齐回头,看到是她后,两人肉眼可见的一顿,又齐齐往后退了一步,隔开互相的距离。
    季延从鼻间轻嗤了一下,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他皱着眉头远离宋栖身边,往黎观月身边走近了几步,殷勤道:“谈完了?总算谈完了,殿下你累不累……”
    他满脸是笑地迎上来,被黎观月淡然地伸手挡住,冷静道:“别往上凑,季公子,请自重。”
    看向宋栖,黎观月眼神中带着探究,她的眼睛瞟了瞟,上上下下去似乎要将宋栖的内心看穿,比起季延稍显急切地讨好,宋栖看起来就镇定多了,默默垂着眼皮站在一旁任黎观月打量。
    只是这份镇定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就说不准了,反正在黎观月看来,这两人平时接触不多,也互相没什么交集、相看两生厌,今日这么站在一起谈话,听着还似乎有什么秘密……太可疑了。
    她眉头一挑,直接问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怎么本公主一来就这么心虚……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呃……”季延摸摸后脑勺,神色有些尴尬,他刚要说话,就被宋栖顺势接过了话头道:“是我看不惯他总跟在殿下身边,才忍不住上前警告,一个异族人,不知道安着什么祸心,借着您的名头出入我大越军政重地……”
    宋栖语气低沉,一双眼阴测测地盯着黎观月身后的季延,话语中暗藏着锋利的杀机,听得黎观月皱起了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宋栖的话:“够了!宋栖,你是什么身份,敢在这里平白无故污蔑构陷他国使臣?!”
    她的语气冰冷,冷到让宋栖说到一半的话截然而止,他面色苍白,一瞬间就被黎观月那句“你什么身份”给打击到了,闭紧了唇,一言不发地低下了头,默默退开到了一旁。
    只是身形有些瘦弱,看起来瑟缩了不少。
    黎观月又瞥了一眼在旁边探头探脑的季延,脸色仍是冷冷的,刚才宋栖的话只能信一半,她看出来这两个人一定还聊了别的,只是宋栖都不惜在她面前撕破和季延“友好恭顺”的脸面了,她再追问也不一定能问出来什么。
    转身深深地打量着季延的神态,黎观月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再分给宋栖,她在对面两人紧张的眼神中淡淡地抛下一句“最别再节外生枝。”后,转过身便要走。
    季延神色郁郁,站在原地一时没动,黎观月不耐烦地停住脚,侧过脸睨了一眼还没动作的人,“啧”了一声催促道:“还不快走?!”
    “啊?哦……哦来了!”
    季延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瞬间挂上了喜色,忙疾步上前,临走前还不忘悄悄回头,昂着头从眼角“别”一下宋栖,得意的神色像是嘲讽,又像炫耀。
    宋栖站着,紧紧攥着的掌心被自己的指节硌得生痛,内心恨季延恨得要滴血,面上却因为黎观月还在场而不敢流露出半分异样来,生怕黎观月看了又惹得她不高兴。
    一股深深的无力和自厌感涌上心头,仿佛要将宋栖淹没,他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明白,没有黎观月如上一世的看重和偏袒,他根本什么都不是……甚至连出现在她眼前都是异想天开。
    宋栖盯着季延跟在黎观月身后那副得意的样子,整个胸腔都因为嫉妒和不忿而冒着酸苦、疼痛,简直要让他呼吸不过来——那种待遇、那个位置、那样的信任和亲近,从前都只是属于自己的啊!
    可黎观月连头都不回,将他无视得彻彻底底,宋栖站在那里,只觉得天地间阴冷的风都直往他袖间、衣领钻,冻得他遍体生凉。
    第63章
    黎观月估摸着时间再次回到庭院时,匈蓝王女已经离去了,江归月正失神地坐在椅子上愣怔,除了眼角有些泛红外,面色看起来没什么异常,黎观月都走到她面前了,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谈完了?解释清楚了吗?”黎观月随意落座,抬手执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浅抿了一口。江归月看起来神思还有点恍惚地答道:“……都说完了,清楚了。”
    黎观月对她们姐妹俩的私密话不感兴趣,只是随口一问,便转了话题,只是江归月明显心不在焉,就连黎观月暗示她骆家不日将回京畿的消息都没反应过来,见她如此,黎观月也只好随意提点了两句便离开了。
    走之前黎观月看了一眼还坐在原处神游的人,只觉得一阵头痛,骆大骆二希望她这个长公主可以用自己的权势,帮他们夫妻掩盖秘密,最好还能给江归月伪造一个不被京中其它贵女贵妇看低的身份——
    就江归月这样内心脆弱的人,真的能镇定自若地和那些京畿中的人精们来往而不露破绽吗?
    这边黎观月已经在紧锣密鼓地安排起来了,而匈蓝人来得快,走得也快,才待了五六日,十一王女的车队便已经在城门口集结,要离开大越了。
    出乎黎观月意料的是,王女和江归月谁都没有要送送对方的意思,听骆二讲,她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已经站在了不同的立场上,故国各异,再往来只能徒增伤感,倒不如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仿若此前两姐妹之间默契的急切、担忧和彻骨想念都是云烟一般。
    临走之前,黎观月大越与王女交接信物,顺便把之前被扣留在大越的匈蓝大皇子交给王女,此时的大皇子昏睡着,面色倒是红润,十一王女看着眼前的哥哥,眼底流露出一丝厌恶,黎观月没错过那一瞬间的异样,了然地笑了笑,借着衣袖的遮盖,迅速将一个东西塞到了王女手中。
    握着手里冰凉光滑的不知名物件,王女懵了一瞬,看到黎观月投来满含深意的一眼,又瞥了下旁边的大皇子,她瞬间明白过来,随即不露声色地握紧了掌心,面上笑盈盈的,以极低的声音道了声谢后,才转身离开。
    黎观月看着远去的马车队影子,含笑不语,她刚才给王女的正是从怪医手中扣来的那味毒蛊,南瑜用它时的痛苦状貌让黎观月印象颇深,经过怪医改动后已经不具备感染别人的效果,只是个纯粹折磨人、又留一口气的毒蛊了。
    黎观月没有忘记,前世就是这个匈蓝大皇子策划谋反不成,逃窜后集结旧部一直在两朝边境抢掠百姓、惹是生非,后来更是与应娄里应外合,残杀了不少大越百姓。
    前世那场仗打得异常艰难,最后即使大越惨胜,最后也还是让大皇子逃了,甚至后来她死后,南瑜偷了城防图献给匈蓝,险些亡国……背后都有匈蓝大皇子的手脚。
    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一笔笔血债,黎观月都记得清清楚楚,她不能亲自动手,却可以借刀杀人——十一王女对大皇子的恨意,可不比她少。
    果不其然,就在王女车架回匈蓝皇庭的半路,突然遇上了号称百年难遇的大风暴,黄沙被风席卷至千尺高,听说十一王女随行的大半人马都折在了黄沙中,而匈蓝大皇子更是被被风沙卷走掩埋,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至于到底是真死了,还是被王女秘密囚禁起来慢慢折磨,这些就不在黎观月关注的范畴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她也已经离开了北疆,浩浩汤汤的车架自北地向京畿出发,不似来时的隐蔽与低调,此次回去,长公主的仪仗摆开数十里,鸾凤、松柏与祥云纹样交织错落,明晃晃的向全天下人昭告——平定边疆动荡、护国安宁的长公主殿下归京了!
    过路百姓夹道送别,他们不懂朝政斗争、两朝博弈的弯弯绕绕,只知道黎观月来了北疆后,不仅关了让众多百姓深恶痛绝的不平等互市、还解决了匈蓝陈兵边境的问题。
    在淳朴的百姓眼中,黎观月无疑要比满口虚伪言语、还是叛贼的应娄,以及远在京畿、不问朝政、高高在上的皇帝好太多了!
    这次北疆之行,应娄、南瑜都死了,骆氏两兄弟也被她牢牢绑上了自己的阵营,匈蓝短期内不会再是威胁……黎观月坐在轿辇上,望着远处的河山美景,眼底的情绪捉摸不透。
    宋栖在不远处骑着马,眼神时不时装作不经意间瞄过来,看到黎观月明显有心事的样子,他忍了一会儿,还是不禁在季延走开后、黎观月身边无人侍候时上前,试探着道:“殿下……可是为了靳纵烦心?”
    听到这个名字,黎观月愣了一下。
    靳纵从南瑜死后那几天开始,就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还刻意避着黎观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黎观月无意中撞见过他一回,靳纵见了她像见了鬼一般往屋里踉跄地退去,心虚的样子看得黎观月直皱眉。
    她以为靳纵这样是因为他如同前世一般心悦南瑜,南瑜因她而死,他才这么奇奇怪怪的。黎观月这一世对靳纵早就没了什么情谊可言,见此也只是不屑地轻嗤了一下,根本没放在心里。
    后来他们打算回京,靳纵更是得了失心疯一样,竟然不愿意回去了,黎观月开始不耐烦,径直去了他屋里质问,可靳纵就算被她逼问得红了眼睛、也硬撑着浑身颤抖说要留在北疆。
    要知道,他最初来北疆的时候,可是承担着靳家父兄的殷切期待,指望着北疆立功后,就将靳纵再官复原职……怎么这个时候靳纵反倒是铁了心要留在北疆苦寒地了?
    难不成还真是爱南瑜爱得不可自拔了?可是这一世,没了黎观月在中间掺和,那两人并没有如前世般共同经历那么多事情,感情根本不深厚啊!
    只是看着靳纵躲闪她的眼神,黎观月自认来问一句就算仁至义尽,见此也不再规劝,站起身直接便要离开,就在她脚步踏出屋门的那一刻,靳纵再也忍不住出声叫住了她,声线里还带着颤抖——
    “观月……我,我过去是不是很懦弱,又愚蠢……”
    黎观月本来已经迈出去的脚停顿了一下,诧异地回头去看,靳纵低垂着头颓唐地坐在椅子上,大半个身子都被阴影覆盖,整个人萎靡不振。
    稍楞了一下,黎观月脑海中飞快地闪现过以往和前世,她抿抿唇,道:“是。”
    听了她这句毫不犹豫的回答,靳纵面色白了白,连脸上勉强支起的笑容都显得无力,只是想起自己前世做过什么蠢事,靳纵自己都觉得不能反驳。
    闭了闭眼,再睁开后,他带着自嘲的笑,轻轻道:“是呀我确实愚蠢……”
    他抬头看向黎观月,仿佛是要将她的面容深深记在心底一样认真地看,眼神终于在这一刻又变回了澄澈如少年时模样,道:“观月,不,殿下,我已决断,自愿为我朝守疆,再不回京……今日一别,来年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过往我做错了很多事,被别人蒙蔽也好,自己蠢笨也好,都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的语气与以往相比奇怪了很多,黎观月皱起眉看他,靳纵郑重其事地站起身,道:“靳纵愧对殿下,耻于自己过往蠢钝行径,留在北疆是为赎罪,今后只愿殿下您……万事相宜,千般吉愿。”
    他恭顺地跪地俯拜行礼,这是极高的尊礼,自当年幼时宫中相遇,算上前生今世已有二十多年,靳纵再次向她跪拜。
    黎观月看着他的身影,心里涌上一种奇异的滋味,她突然若有所感:也许这就是今生,她与靳纵见的最后一面——两人的缘分,也就止步于此了。
    她没有立时回答,靳纵也就那么默默地跪着,一言未发,良久,黎观月才平静地开口:“既然你决意如此,那便就这样吧。”
    说完,她没有再回头,直接离开了这里。脚步声远去到渐渐听不见,一直跪着的靳纵才终于动了动,抬起头,他已经是泪流满面。
    多少曾经美好的年少、多少策马同奔、并肩而行走过的艰难日子,最后还是这样如落花流水一般,轻飘飘便消散了。
    ……
    从思绪中抽离出来,黎观月长出一口气,看了看宋栖,略显敷衍道:“不是。”
    她想的,是能预见到的回京畿后的莫测风云——为了不落入前世那样被动悲惨的命运,大越不能交在黎重岩手中,更何况他前世已经险些丢过一次江山。
    可尽管黎观月的计划已经在稳步推进,但黎重岩——前世那样刚愎自用、薄情寡义的人,心甘情愿将权力拱手让出吗?
    如果真走到兵戈相对的那一步,黎观月没有想过要怎么处置他……要杀吗?还是囚禁起来?
    她的心里其实并没有对“篡位”、“夺权”有什么愧疚和敬畏感,黎观月要大越万民安宁、江山掌握在黎家人的手中,如果黎重岩做不到,那就她这个姐姐来“帮”。
    从一定意义上来说,即使前世她没有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暗杀和山洪而死,而是被送到庄子里软禁,她也会暗中筹谋,在江山有危时伺机杀回京畿,真真实实做一回他们口中的“大逆不道”。
    可毕竟……黎重岩也是她的同胞弟弟,父皇和母后如果还在世,他们也一定不想看到姐弟之间走到你死我活、非要见血的地步吧……
    黎观月无意识地摩挲着马车扶手,眼光投向辽远的天际,余光看到宋栖愈发瘦弱、病气怏怏的面容,她稍微愣怔了一下,这么久以来头一次认真打量起他——宋栖这是怎么了?
    她惊诧之余,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此时竟然也慢慢在脑海中成型……
    而另一边,宋栖看着被放下的马车帘子,重重帘帐后,黎观月的侧脸轮廓模糊,不管是刚才她淡淡的眼神,还是明显不愿与他有过多交流的态度,都让他莫名生出一种恐慌感——
    不管自己怎么做,似乎都与黎观月隔着一层,这种连补偿的机会都不给他的态度,让宋栖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他看着紧闭帘子的马车,内心惶恐的同时,竟然生出了些阴暗的想法——他宁可黎观月怨他、恨他,杀他报仇,都不想再这样被无视……
    正当他眼睛死死盯着时,肩膀突然被从后拍了一下,宋栖猛地回头,撞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眸,季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复在黎观月面前的憨直纯良,他此时身上竟有些阴鸷的意味。
    两人眼神对视着,谁也没让谁,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直到宋栖身下的马儿打了个响鼻,不耐地蹬了蹬蹄子,季延才突然一笑,漫不经心道:“宋大人,你没有别的事要做吗?就当你没有,也别挡着我给殿下送茶的路啊。”
    他扬了扬自己的手,将手中的茶包展示给宋栖。补充道:“我们乌秦上好的茶叶,记得当年大越先皇到乌秦为我和观月议婚时,可是非常喜爱它呢。”
    季延笑语盈盈,下一刻就毫不客气地拉动缰绳,驱使自己□□的马挤开宋栖,扬长而去。
    宋栖看着他小人得志、得意洋洋的背影,恨得咬紧了牙,连带着胸腔处的旧伤都隐隐作痛,只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虽然气恼、妒恨,却出乎意料地只在原地紧紧盯了一会儿季延,什么都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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