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棠却在此时死死握住了他的匕首,明明只是瘦瘦小小的一团,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力气,硬是生生钳制住了他的脚步。
    [季昱安,求你了,别出去,你别出去,出去会死的。]
    ……
    风愈急,季路元阖上双眼,就此驱散了耳边郁棠的迭声低泣与眸底浓郁的灼灼猩红。
    半晌之后,他睁开眼来,面色如常地提步迈下了眼前的白玉石阶。
    天色渐暗,暖黄的宫灯绵亘连接成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狭长光海,季世子顺着那跃动的光点一路向外,直至东华门前,与正在巡逻的商言铮打了个照面。
    “哟,季大人。”
    商言铮拱手行礼,“这么晚才出宫,季大人为了江山社稷可真是劳心劳力啊。”
    他从胸前掏出一方绣花的绸帕,托于掌中展开,露出其中包裹着的热乎乎的栗子糕,“季大人饿了吧?吃块点心吗?”
    当着旁人的面,季路元一脸和善地回了个礼,“商大将军言重了,我不饿,大将军还是自己留着吧。”
    他边说边同商言铮一起往小路上走,待到四下再无旁人,这才悠悠地补上了后半句,“多吃些,吃慢些。”
    他还记恨着那日商言铮让郁棠烫手的事,此刻说起话来便不甚客气,“当心别噎死了。”
    商言铮‘嘶’了一声,“季路元,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比你还记仇的人了。况且不知者不罪,我那日又不知道……”
    他顿了顿,顶着一脸促狭的笑意,意有所指地为自己辩驳了一句,
    “又不知道咱们的小公主,就躲在你季大人的马车里。”
    ‘小公主’三个字被他刻意地加重又拉长,季路元闻言一怔,随即抬眸睨他道:“商统领这话什么意思?”
    “啧,别装了。”
    商言铮抬手捶了一记他的肩膀,将包点心的帕子放到他手上,
    “这是咱们小公主的绸帕啊,你不认得了?”
    季路元确实不认得这方帕子,郁棠对于钗环饰物素来不讲究,除去喜欢吃一些旁人尝起来味道极怪的梅子之外,从没有什么固定的特别偏好。
    他默默摇了摇头,却见商言铮怔了一怔,片刻之后才拍拍脑袋,恍然大悟地笑出声来。
    “咱们的这位公主啊,我还真是小瞧她了。”
    他边说边抬手勾上季路元的肩膀,
    “不瞒你说,公主今日午后亲自来找了我,先是极尽所能地打探了一番你我二人的关系,确定我与你是真正的朋友而非流于表面的泛泛之交,这才将点心交给了我,只言这包点心的绸帕便是凭证,还让我转告你,与她戌时三刻在御花园湖旁一见。”
    他说到此处停了一停,煞有介事地拿过帕子抖了抖,
    “我原本以为咱们的小公主已经将我从头到脚地审了个遍,就差随我回祠堂翻看我商家族谱了,如此的至纤至悉,怎么着也该对我有了些基本的信任,谁曾想人家还留了这么一手啊。”
    这绸帕确实不是郁棠常用的物件,甚至同她丝毫扯不上联系。换言之,假使商言铮想将这帕子作为告发她的证物,且不论他最后是否会因为证据不足而被治个造谣诋毁之罪,其结果都必然事与愿违。
    季路元勾了勾唇角,下意识替郁棠说话,
    “她并非是在刻意针对你,宫中局势云谲波诡,她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行事小心谨慎些也无可厚非。”
    他难得好声好气,
    “我出入宫院到底不如你方便,倘若下次她还有事来找你,你便帮帮她。我府里还有前些日子新得的……”
    “行了行了。”
    商言铮打断他,“你以为人人都是你那绿豆心眼儿吗?这点小事我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他啧啧摇了摇头,“信物既是假的,那密会的时辰?”
    “自然也是假的。”季路元的眼里露出点笑意,“她给了你几块点心?”
    商言铮举起手掌给他瞧,“我体谅咱们小公主的一番情意,四块点心一块都没舍得吃,全留给你了。”
    香气扑鼻的四块栗子糕,其中三块的表面印有完完整整的四瓣花图样,剩下的一块则描画了两根竹叶。
    这是在约他亥时二刻见面了。
    季世子笑意愈盛,“我知道了,今日多谢你。”
    他言罢便要走,商言铮自后跟上他的步伐,“哎,这点心我能吃吗?我还真有些饿了。”
    季路元脚下一顿,“可以吃。”
    他转头看向商言铮,好心提醒他道:“但我劝你最好不要吃。”
    商言铮不以为然,“我从前在军营里过惯了苦日子,早就不挑嘴了,这栗子糕就算再难吃,还能难吃得过……呕……这什么怪味道啊?”
    季世子颇为先见之明地挪远了一步,而后又转手捏起另一块栗子糕,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点心尚有余温,糕体也依然绵软细腻,虽说多了几分盐渍梅子的咸涩嗳酸,味道却并不难吃,只是有些奇怪罢了。
    况且也只是旁人觉得奇怪,他在离开郁棠的数年里,每每都要靠着这怪味道的梅子怀念与她的过往,久而久之,早就习惯了这种口味。
    “不爱吃别吃,给我。”
    季世子抽过帕子,仔仔细细地将剩下的两块点心一具包好,再妥帖地揣入袖中,这才提步向外走了去。
    第17章 水中花
    ◎清白的眷恋被牵缠扭结的渴念催生成了勃发的春芯◎
    他出了东华门却未回府,只在宫门前晃悠了几圈便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返了回去。
    商言铮早就在老地方为他准备了一身不起眼的暗色衣裳,季路元将其换上,待到夜色苍茫,这才依照约定去了御花园东侧的落霞湖。
    郁棠彼时已经到了,正安安静静地候在岸边,她今日穿了一件胭脂粉的袄裙,头上并未戴冠,只用一支同色的金丝芍药简单挽起了一头乌发,露出的雪白脖颈映着湖中荡漾的一抹波光,像是融在月色里的水中花,氤氲的明艳。
    季路元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就这么站在她身后,隔着一层朦胧的灯火深深地凝望她。
    昔年分别时,季世子尚且还是个不知欲|念为何物的迟笨少年,他与郁棠青梅竹马,自诩直白的情与爱里都带着点丝毫未觉的茫昧与懵懂。
    独留平卢的那些年,他跟随父亲进入军营,自我麻痹地在那劳筋苦骨的训练中抱残守阙,主动栖宿进一片无边无际的业火之海,悍然不顾地炙烤锤炼着自己复仇的决心。
    他将自己变成了一把紧绷到极致的弓,日子过得沉郁而阴鸷,没什么乐子也没什么消遣,仅仅靠着心头那点不舍忘却的思慕苟且度命。
    然军营里到底糙汉子多,讲起话来也荤素不忌,教他□□的师父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在跃动的篝火旁豪爽地递过来半坛子辛辣的酒。
    “哎,咱们的小世子开过荤了吗?”
    季路元抿唇不言,一旁的军师倒是接过话头,笑骂着为他解围道:
    “开没开过荤有你什么事儿啊?怎么着?你今日是要无私献身,给咱们小世子开荤啊。”
    周围顿起一阵起哄的喧笑,几个老兵来了兴致,当场谈论起了城里哪个姐儿的腰肢软细,哪个姐儿的床榻香暖。
    季路元就在这片熙攘的喧闹中尤自喝光了那坛酒水,默默起身回了营帐。
    当晚他便做了梦,清白的眷恋就此被牵缠扭结的渴念催生成了勃发的春|心,虚幻的梦境里是大片令人眩惑的光,他在那迷离惝恍的雾气里抱住了一块奶白的暖玉,蛮横又温柔地拽着它沉入了汹|涌的波澜。
    业火仍旧沸鼎炽热,却意外将浪潮氲成了暖融融的春水,季世子恍恍溺于其中,看着那暖玉化为人形,慢慢转过头来……
    “季大人?”
    郁棠瞧见了他,先一步起身同他行了个万福礼,
    “怎的来了也不出声?”
    季路元骤然回神,眼睛一眨便褪去了眸中的暗色,他拱手回礼,“臣见过公主。”
    二人一递一声地打过招呼,继而便齐齐陷入沉默,半晌之后,郁棠才讪讪举了举手中的食盒,一脸赫然道:
    “我,我做了些小点心,想同季大人一起吃。”
    她边说边上前去拉季路元的衣袖,季世子也从善如流地抬起手臂让她搭,随着她的脚步踏上了湖边一艘灰顶棚的梭子船。
    冷白的月色碎在湖水里,碧波摇曳,照亮了无灯的梭子船。
    郁棠敛着长袖,隔着一张小桌殷勤地为他添了一杯暖酒,她弯着唇角,几乎要将‘讨好’二字写在脸上,
    “夜风寒凉,季大人先饮一盏热酒吧。”
    季路元面色沉沉地饮尽杯中酒,在她还要蓄第二杯时抬手盖住了杯口。
    “阿棠。”
    季路元抬起眼,头一次唤她的名字,
    “在我面前,你从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他按着郁棠的肩膀让她坐下,转而又从她手中接过酒壶,
    “鞠场分别之后我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先同你透个底。左不过半载,鸿胪寺便会在西南新设一专掌诸番外事仪节的会寺,我已经私下联络好了几位大人,届时他们会一同请旨,奏请圣上派一皇嗣子前往祈福。这不是什么优差,郁肃璋,郁肃琰和郁璟仪都不会去,能去的就只有你。”
    他顿了顿,一语双关地恳求她,
    “阿棠,你再等等我吧。”
    郁棠没接他的话,只是微偏过头,安静凝视着水中季路元的倒影。
    季世子今日没有束发,鸦黑的一团铺展在背后,将他如玉的精致面孔衬托得不似凡人。
    郁棠提着裙摆往船边坐了坐,手指探出去,轻轻点了点溶溶的湖面,那倒影便如同镜花水月,转眼散开了。
    左不过半载……
    原来他们的前世还有这般她不曾知晓的错过。
    她突然有些想哭。
    可是赐婚的圣旨就在中秋宫宴,她已经等不了了。
    “季路元。”
    郁棠抬起头来,“你老实同我讲,你就快要离开了吧?”
    季世子抿了抿唇,“快了。”
    他如她所愿地不再瞒着她,“且近来为了避嫌,加之需要藏锋敛锷,直至千秋盛宴,我都会称病待在府中,不会再入宫,也不会再见任何人。”
    沉沉的低语淌过湖水,凉得人直打颤,郁棠‘哦’了一声,袖中的五指攥了攥,面上却是开怀地笑了起来。
    “你能回去是件好事。”
    她深吸一口气,眼睛眨了眨,声音已经有些颤抖,眉眼倒是愈加灿烂,“但我们一码归一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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