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仔细回忆了长子的举动,不由颔首:“大郎是?个机灵的,但要好好教。”
    他做了这么多?年皇帝,深切地感受到了底下官员的狡猾。他们当面战战兢兢,勤勤恳恳,好像个个都是?忠臣良将,可一旦背过身,他们又会欺上瞒下,联手糊弄差事。
    要让大臣们为?自己?效命,就得拥有控制他们的手段,更需要分辨他们品性的过人眼光。
    假如他还能活十年,不,三五年,大郎多?多?少少就能学会一些?。
    可惜……没有这个时间了。
    大郎需要一个老师,翰林院的人能教他学问,可学问要用了,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光会背书有什么意?义?难道还去考个秀才吗?
    恭妃是?教不了的,她只会溺爱孩子。
    大郎是?他来之不易的继承人,可不能被她教成?昏君胚子。
    “朕知道你顾及恭妃,从前都不怎么插手大郎的事。”皇帝面容黝黑,眉间萦绕着浓郁的病气,然而,帝王的威严并未随着死亡的来临而消减,反而变本加厉。
    他呵斥,“你素来忠心,唯独这事做得不甚明白——大郎才是?最要紧的。”
    程丹若半点不想触怒这个临终的病人,立马伏首请罪:“臣该死。”
    “朕要的不是?请罪。”皇帝头晕脑胀,感觉整个人像是?溺水在即,说不出的痛苦与憋闷,“朕要你发誓,今后?必定尽心竭力地辅佐大郎。”
    辅佐?程丹若听出了不同寻常的话音,来不及多?想,盘桓在嘴边的话也就从刻板的“是?”变成?了毒誓。
    “臣发誓,一定对太子殿下尽心竭力,凡有懈怠,不得好死,死后?无人祭奠,不得安宁。”
    虽然没有万箭穿心,赴汤蹈火,下十八层地狱之类的狠话,但在古代?,死后?没有香火祭祀,不能安枕,也是?极其可怕的事了。
    皇帝面色和缓,又补充了两句:“二郎也是?,他身子弱,你要多?多?照看,不要让人欺辱了他……要教他们兄弟和睦,互相有爱。”
    “是?。”她应下,却道,“骨肉亲情是?斩不断的血缘,无须臣多?置喙,太子殿下和齐王也会手足和睦,互相扶持。”
    这话很套路,架不住皇帝就是?想听。
    将死之人,最放不下的就是?两个孩子,别?说她说的质朴,再夸张点他都愿意?听一百遍,好像听得好话越多?,越容易成?真。
    皇帝轻轻呼出口气,又看了眼襁褓中吃手的孩子,费力抬起手指,摸了摸孩子柔嫩的脸颊。
    柔软脆弱的婴儿皮肤好像最薄的纸,轻轻一碰就会破碎。
    他不敢多?碰,一触即分。
    “抱回去吧。”皇帝疲惫地说,“朕乏了。”
    “臣告退。”程丹若起身抱过孩子,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珠儿一脸渴盼地迎上来:“夫人……”
    “陛下给齐王赐了名。”程丹若微笑着安抚她,“以后?二郎也有名字了。”
    珠儿眼中迸出惊喜的亮光,好在知道这是?乾阳宫,皇帝病重,不敢多?露笑意?,轻声念叨:“太好了,太好了。”
    程丹若打?开怀表看看时间,差不多?到了喂奶的时候。
    她琢磨要不要带孩子先走人,皇次子不是?长子,不需要一直留在这,祝沝已经得到了他该得的东西,再多?的恩宠未必是?一件好事。
    可皇帝刚才随口说的“辅佐”二字,让她心里产生了一些?想法。
    照理说,皇帝一死,幼主继位,都会由太后?或太皇太后?听政,与其他顾命大臣一起辅佐幼帝。
    恭妃是?生母,又是?皇贵妃,铁板钉钉的皇太后?。
    程丹若暗示贵妃出家,首要目的是?保住她的性命,免得皇帝生疑,提前把人带走了,其次,也是?想保住恭妃的地位。
    她们毕竟是?名义上的姐妹,恭妃坐稳皇太后?的位置,她能发挥的余地就更大。
    总不能让太后?上吧?她们俩有仇。
    但皇帝已经不止一次透露出对恭妃的不满。
    这点其实?很奇怪。
    在程丹若看来,田恭妃除了有些?过渡溺爱孩子,其他没什么问题。新手妈妈第一次带娃,又是?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不满个什么劲儿?
    他管过几个钟头的孩子?
    不过,腹诽归腹诽,程丹若不会天?真得帮助恭妃,改变她在皇帝心目中的形象。
    大恩似仇,帮衬也是?,关键时候拉一把是?良心,其余的少做少错。
    人心最难捉摸,唯有自己?最可靠。
    程丹若吩咐奶娘给皇次子喂奶,有力气吮吸了,还是?自己?喝奶锻炼得好。她则走到门口,挑起棉帘子向外看。
    鹅毛大雪飞扬,丹陛空空荡荡,不见往年热闹的花炮。今年连鳌山灯都没了,除夕夜的下午,这座宫廷依旧是?一根绷紧的弦。
    天?空一片茫茫灰色,金色琉璃瓦覆盖积雪,红墙却愈发鲜艳,远处是?呵着手脚扫雪的宦官,好像一团焦黄的风滚草,宫女?们蜷着身子,自回廊下快步走来,臃肿的棉袄被吹得怪模怪样。
    寒风扑面,冰凉的雪珠打?在额上,凉丝丝的沁人。
    程丹若遥望屋檐,四方的天?,遂久违地记起了自己?离开皇宫时的想法。
    当时,她已经是?司宝女?官,宫中难得的体面,可再多?的风光,也只是?浮于水面的镜花水月,全是?假的。
    主人跟前的体面,就好像领导的赞美?,除了惹来旁人艳羡,又有几分实?在?
    飘在云端的人,坠落时一定会粉身碎骨。
    所以,她没有流连这虚假的荣华,决意?离开宫廷,做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事。
    这么多?年过去,她做到了吗?
    勉强算是?吧。
    虽然能力不足,无法彻底改变这世道,但她终究为?世间留下了什么,惠及了一些?人,他们因为?她而活了下来,或许改变了人生。
    今时今日,她又回到了这座宫廷。
    好像宿命的指引。
    “夫人,外头风大。”李有义上前,轻轻唤醒了她的神思。
    程丹若笑了笑,打?量这个曾经命悬一线的小?太监。
    他已经变成?二十几岁的青年,不英俊,但圆脸看着就十分讨喜,像是?邻居家的小?子,成?天?乐呵呵的。
    可他干爹是?东厂提督李保儿,在他干爹的提携下,李有义已经是?东厂领班了。
    “是?啊,怪吓人的。”程丹若笑笑,忽然看向朝这边走来的人,“这是?满公公?”
    李有义笑道:“夫人好眼力。”
    “平日里倒不太见他。”她道。
    李有义道:“满公公深居简出,夫人见得少也不稀奇。”
    大太监权势滔天?,但真正值得外头留意?的只有三个:分别?是?掌印太监石敬,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李保儿,乾阳宫管事满福。
    而这三人的地位明面上有排行,石敬大于李保儿大于满福,事实?却不一定。
    太监的权势不在职位,而在帝心,只要皇帝信重,哪个位置都一样。满福是?乾阳宫管事,乾阳宫的一应事务都归他负责,皇帝的日常起居里都有他的影子。
    石太监是?皇帝的嘴,李太监是?右手,满太监就是?左手,缺一不可。
    “见过宁国夫人。”不熟归不熟,满太监待她还是?极其客气,笑眯眯地见礼。
    程丹若也不倨傲:“这般大的风雪,满公公这是?打?哪儿来?”
    “今儿除夕,陛下吩咐了,让太子殿下与齐王一道守岁。”满太监回答,“奴婢知会尚膳监一句,叫他们备些?好克化的东西。”
    居然回答了……程丹若微垂眼睑,不由更加确定,皇帝似乎真的有意?用她。
    “奴婢也为?皇贵妃娘娘和夫人备了菜色。”满太监笑道,“听说夫人从前在宫里最爱迎霜兔,专程叫人做了来,应当还是?从前的味儿。”
    “这怎么好劳烦。”程丹若意?外,又故作迟疑,“今日除夕,我?总要回家……”
    满太监却不赞同地摇摇头,他摆摆手,示意?李有义走远些?。
    李有义笑呵呵地应了,扭头就进殿寻人。
    满太监也不在乎,压低声音道:“老奴说句交浅言深的话,这家事固重要,哪有国事要紧呢。齐王殿下离不开夫人,夫人三思。”
    “公公说得在理,”程丹若反问,“只是?何必同我?说这些??”
    满太监一笑,并不作答,欠欠身往里去了。
    西次间传来他的声音:“娘娘,膳食已经安排好了,陛下闻不得菜味儿,还请移驾偏殿。”
    程丹若:不会真的要在这里吃年夜饭吧?
    第548章 共守岁
    靖海侯府, 明德堂。
    冬日天暗得早,五点?上下, 家里便已灯火通明。中庭垂落的珠灯锦绣富贵, 无烟蜡烛窜出暖亮的火苗,照亮厅堂。
    谢玄英打开怀表,看一眼, 合上盖子, 再“啪嗒”打开,看一眼, 合上盖子。谢其蔚坐在旁边, 百无聊赖地说?:“这么晚了, 还不开席吗?”
    柳氏正搂着孙子孙女?, 闻言道:“你三嫂还没?回来呢。”
    谢其蔚偷偷翻了个白眼, 是,三嫂了不起,不就?是在宫里么, 多了不起似的, 连父亲都格外?看重她,年夜饭让长辈等?她一个晚辈。
    但腹诽归腹诽, 他可不敢说?出来。
    魏氏虽然管东管西,话?却总有几分道理:眼见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今后的前?程少不了伯伯们提携, 二?哥二?嫂哪里比得上亲哥亲嫂子好说?话??
    他已经是当爹的人了,总要为孩子们考虑。
    “母亲,开席吧。”谢玄英却在此时出了声。
    他知?道, 丹娘每年的宴席都吃的很勉强,回来能单独开小灶, 她更高兴,又何?必为此让全家人心有芥蒂。
    “还有孩子呢,不能让他们挨饿,丹娘这时还不回来,怕是宫里另有打算。”
    这样当然更好,柳氏点?点?头:“也是,去请侯爷吧。”
    “我去请父亲。”谢玄英坐不住,干脆跑回腿,起身?到书房去请靖海侯。
    靖海侯正在和人说?话?,瞧见他过来便笑了:“来得倒是巧,你母亲催席了吧?我这就?去,你收拾一下进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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