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疏散落在帘外来一部分,蒋先明抬眼,正好瞧见末页的官员名字中,竟有太师吴岱赫然在列。
    他不由心头一震。
    “官家若收归此份名单上的官员家财,凌华道宫便可重新修建,官家封禅的用度也可更用心一些。”
    孟云献再度俯身作揖。
    官家虽仍未表态,但蒋先明走出庆和殿,看着外头的蒙蒙烟雨,他长舒了一口气,接了伞来与孟云献一块儿下阶。
    “若论平日,官家看了这样的折子,也未必会处置太师,但孟相公今日先提封禅之事,再言民情之重,官家这回……怕是被您说动了。”
    蒋先明说着停步,朝孟云献作揖:“孟相公,此案有望了。”
    孟云献今日这一番话,可谓是处处戳在官家的心坎里,若论平日,官家一定会包庇太师吴岱,但孟云献先说道宫停工一事,再提疏浚河道款项流失,加之官家再推新政本就是因为宗室近些年良田无数,越发敛财不忌,而官家自己要修道宫却各处吃紧。
    官家心中有气,如何能忍?
    孟云献伸手扶了他一把,露出了点儿笑意,却问:“蒋御史是因何对此案这般上心?”
    “倪青岚是个好苗子,大抵是家风端正,他妹妹也可谓是至烈至真,好好的年轻人,本该有大好仕途,却因吴继康一己之私而丧命,这实在令人惋叹。”蒋先明一边往白玉阶底下去,一边道:“下官只是想,今日若不让天下读书人看到倪青岚的公道,又如何给他们希望,令他们安心入仕,为君为民?”
    雨水潮湿,噼啪不停。
    孟云献闻言,在雨雾里打量起跟在他身侧的蒋先明,半晌,他才颇有意味地叹了一声:“蒋御史才真是为君为民,好忠臣啊……”
    ——
    听说重阳那日,鼓院小雪。
    倪素没有看见,因为那时,她已经昏迷不醒。
    但自那日后,她半睡半醒,梦里总是有雪,冰凉的雪粒子砸在她的脸颊,而她趴在鼓院的春凳上,与三十六名书生一起受刑。
    正如今夜,她的梦之所以是噩梦,是因为吴继康也在她的梦里,对着她笑。
    倪素几乎是溺水一般,她能感觉到被子的边缘轻轻地覆在她的口鼻,令她呼吸不畅,但她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她想出声,可怎么也张不开嘴。
    越是急切,那种呼吸不了的感觉便越发强烈。
    忽的,
    一只手拉下被子,十分轻柔地替她整理了边缘,只是他的指腹不小心触碰到她的脸颊,他似乎顿了一下,松了手。
    他指间的温度很冷,冷得倪素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最先低眼看自己的被角,似乎被人掖得很整齐,可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盏孤灯点在桌案,玉纹并不在屋中。
    她隐隐约约的,听见了院子里的说话声。
    是蔡春絮与玉纹在说话。
    那日是蔡春絮将倪素带回来的,并留了玉纹与另几个女使在这里照顾倪素。
    倪素的目光挪到那盏灯上。
    她动了动唇,轻声唤:“徐子凌,你在哪儿?”
    迟迟听不到回应,倪素便想强撑着起身,可她忽然间又听到了一阵风吹动窗棂,她抬起眼,正见夜雾掠窗,很快凝聚成一个人的身形。
    他的眼睛没有神采,漆黑而空洞,耐心地摸索着,一步步地来到她的床前。
    “天快黑的时候,你就该叫醒我给你点灯的。”
    倪素望着他,说。
    “不必。”
    他循着她声音的方向,摇头。
    “你房里的灯烛灭了没有?”白日里,倪素要玉纹取来好多蜡烛,自己一盏一盏点了,让玉纹送到隔壁去。
    玉纹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嗯。”
    “那你去将桌上那盏灯拿来,火折子也在那儿。”
    倪素说。
    徐鹤雪一言不发,转过身,伸出双手摸索向前,听着身后的姑娘一直在小心提醒他“右边”,“往前”,“小心”,他的步子反而迈得更谨慎些,但好歹是摸到了桌上的烛台,与那个火折子。
    倪素吹熄了灯盏,又很快点燃。
    烛焰点亮了她面前这个人的眸子,剔透的光影微闪,他短暂的迷茫过后,认真地凝视起她的脸。
    “想不想喝水?”
    他的视线落在她有些泛干的嘴唇。
    倪素摇头,看着他将灯烛放回桌上,她就这样偷偷地打量他的背影。
    他的身形还是很淡。
    也许要用很多的香烛才能弥补。
    倪素想起下雪的梦,想起在梦中他整个人清清淡淡的,好像很快就要消失不见,而吴继康就站在她的面前。
    鼓院那日,她见到吴继康时,便在心中告诉自己,越是如此境地,自己就越该保有理智,可事实却是,仅仅只是吴继康的一个笑,或一句话,便能使她濒临崩溃。
    他提醒着倪素,他是皇亲国戚,而她身如草芥。
    正如那时,她在鼓院受够了刑罚,他才被人簇拥着姗姗来迟。
    吴继康靠过来,用那样恶劣的眼神盯着她时,她几乎被滔天的恨意裹挟,却不得不面对自己以身受刑,而他却可来去自如的事实。
    徐鹤雪看清了她的绝望,所以他将还算衣冠楚楚的吴继康变得比她更加狼狈。
    以此,来安抚她的无助。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他的血明明早就冷透了,可是他却对她说,有些人的血是热的。
    倪素看见他还是倒了一杯水,转过身来走到她的面前,解释:“你的嘴唇很干,润一润,会好受些。”
    原本说了不喝,可是倪素看他将水倒来,又不想拒绝他的好意,她想支起身,可身上并没有多少力气。
    徐鹤雪只好一手扶住她的肩,即便是如此,他也仍旧是隔着一层被子,并不去触碰她单薄的衣料。
    倪素勉强喝了几口,嗅闻到他身上积雪般的味道里裹着几分血腥气,她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线条流畅的下颌。
    “怎么了?”
    徐鹤雪的声音有些虚弱。
    “你身上痛不痛?”
    “徐子凌,你不要照顾我,该我来照顾你的。”倪素忍住鼻尖的酸涩。
    “你为我点灯,便已是照顾。”
    他说。
    倪素摇头,脑袋垂下去,脸颊抵在软枕上,“那还不够,你应该要更多,我也应该给你更多。”
    要更多。
    要什么?
    徐鹤雪握着瓷杯,视线落在她乌黑的发上,他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不敢要,半晌,他喉结微动:“子非鱼。”
    “那我要如何才能还得清?”
    “还什么?”
    灯影摇晃,倪素对上他的目光,“还你的陪伴,还你作为鬼魅,却还鼓励我好好活下去的这份心,还你为我寻兄,为我自损,为我做的饭菜,甚至,为我倒的这杯水。”
    “倪素。”
    徐鹤雪眼睫轻垂,轻轻摇头,唇畔带了一分生疏的笑意:“这世间万事,不是件件都需要人还的,若为你倒杯水也要你还,那我成什么了?”
    “若我想还呢?”
    她的目光太过认真,徐鹤雪静默许久,终于抬起眼帘来看她,“你为我做的衣裳,做好了吗?”
    “还差一点。”
    倪素下意识地接话。
    徐鹤雪“嗯”了一声,说,“那个就足够了。”
    倪素其实很想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帮他做些什么,可是他总是如此,在她的面前,将自己的过往藏得严严实实,她却不能逼他,因为她不知道他生前的事,不知道他究竟为何死在十九岁那年。
    他不说,她便不能问。
    就好像此刻,她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在这件事上继续说下去了,屋外蔡春絮似乎已经离开了,但玉纹并没有进屋来。
    他安静地站在她的床前,有风轻拂他颜色浅淡的衣袂。
    面容苍白却骨相秀整。
    “那你,就在这里待着。”
    倪素轻声道。
    徐鹤雪一怔,随即道:“我可以将这盏灯拿走。”
    他以为她是担心他回到隔壁便会双目不能视物。
    “不是。”
    倪素闷闷地说,“我总是做噩梦,梦里总是在下雪,我梦到你帮我向吴继康出了一口恶气,然后你就消失不见了,我点好多的香,好多的蜡烛,都找不到你。”
    “你真的不要照顾我,我知道你身上也很疼,屏风后面有一张软榻,我床上也还有一张被子可以给你,你在这里,我们一起养病,也许我就不会做那样的噩梦了。”
    徐鹤雪本该拒绝。
    他不能与她同处一室,尤其是在这样的夜里。
    可是他想了好久,
    她会不会夜里又让被子蒙住了口鼻?
    隔着一道屏风,徐鹤雪躺在了软榻上,身上盖着的被子,竟还沾了些她的温度,这一切,令他有些无所适从。
    “徐子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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