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挺进门,看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又扫视一眼堂内的狼藉,便回头说道。
    晁一松等人进来便开始扶书架,收拣物件。
    “不用了小周大人,我自己可以收拾。”
    倪素心里惦记着徐子凌,她抬起头拒绝。
    “举手之劳,不必挂心。”
    周挺看她不自知地颤抖,回头接了晁一松从外头的茶摊上买来的热姜茶递给她。
    他们很快收拾好便出去了,只留几人在外头找了个能多雨的隐蔽处守着,周挺也撑伞离开。
    晁一松深一脚浅一脚地躲在周挺伞下,颇为神秘地琢磨了片刻,才用手肘捅了捅周挺,道:“小周大人,您猜我方才瞧见什么了?”
    “什么?”
    周挺神色一肃,以为他发现了什么与案子有关的线索。
    “一件还没做好的衣裳!”
    晁一松一脸笑意,对上周挺那张冷静板正的脸,他又无言片刻,无奈:“大人,我瞧着,那可是男人穿的样式。”
    男人穿的样式?
    周挺一怔。
    “您说,那倪姑娘不会是给您做的吧!”晁一松终于说到自己最想说的这句话了。
    “光宁府那帮孙子,搜查又不是抄家,怎么跟蝗虫过境似的,”
    他叹了口气,“那衣裳还没做好呢,我瞧就那么和一堆绣线一块儿落在地上,上面不知道踩了多少脏脚印子,只怕是洗也洗不得了,可惜了。”
    周挺没说话,兀自垂下眼睛。
    天色彻底黑透了,倪素在周挺等人离开后便立即跑到后廊去,她点上一盏灯笼,连声唤徐子凌,却未听有人应。
    倪素推开一道门。
    漆黑的居室里,忽然笼上她手中灯笼的光,她绕过屏风,昏黄光影照见躺在床上的年轻男人。
    他很安静,安静到让倪素以为,原来生魂也能再死一回。
    “徐子凌!”
    倪素放下灯笼,莹尘浮动,她又一次清晰地看见他翻卷的衣袖之下,被生生剐去皮肉般的血红伤口,交错狰狞。
    她点起这盏灯笼似乎给了他一缕生息,徐鹤雪反应了许久,才睁开一双眼,没有血色的唇翕动:“倪素,可以多点几盏灯吗?”
    倪素立即找出香烛来,借着灯笼的烛焰才点了十支,便听他说:“够了,我看得清了。”
    倪素回过头。
    “看来那位周大人去的及时,你在光宁府没有受伤。”
    他有了些力气,便拢紧了衣袖,掩饰不堪。
    倪素以为他是因为承受的痛苦才问她可不可以多点一些灯,却原来,是在等待此时,他的眼睛恢复清明,再看她是否受刑。
    哪怕是今日在阿舟家的院子里,许多双眼睛看向她的时候毫不掩饰轻蔑鄙夷,哪怕是被阿舟辱骂“下三滥”,他们不肯以“医工”称她,他们总要以“药婆”加罪于她,倪素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可是她只听眼前这个人说了一句话。
    眼眶便顷刻憋红。
    “徐子凌,”
    泪意模糊她的眼,使她短暂体会到他一个人蜷缩在这间漆黑居室里,双目不能视物的感觉:“我再也不要请人送饭了,我自己学。”
    第28章 鹧鸪天(三)
    她的一句“我自己学”, 裹藏着不愿言明的委屈。
    她也果真如自己所说,翌日一早,便在厨房里做早饭, 从前在家中倪素从未沾手这些事,烧锅灶不得法门, 亦不知该多少米,多少水。
    厨房里烟雾缭绕,呛得倪素止不住地咳嗽, 眼睛熏得也睁不太开,只觉有人小心地牵住她的衣袖,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出了厨房。
    “你出来做什么?”
    倪素一边咳, 一边说, “你的身形若再淡一些, 这里就又该落雪了。”
    “我以为着火了。”
    徐鹤雪松开她,说。
    倪素在他房中点了许多盏灯,从昨夜到现在也不许他出来。
    眼皮被倪素揉得发红, 听见他这句话,她有些窘迫地抿了一下唇。
    倪素一言不发地坐到檐廊底下的木阶上,抱着双膝, 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为什么做饭也这么难。”
    她的颓丧显露在低垂的眉眼。
    “你一直知道它的难。”
    徐鹤雪立在她身后, 说。
    他说的不是做饭,其实她嘴上说的, 与她心里想的也不相同,倪素回头仰望他:“母亲临终前曾说此道至艰, 问我怕不怕, 那时我对她说了不怕。”
    她仰得脖子有点累,又转过身, “但其实,我心中也是惶恐的。”
    云京不是雀县,而这天下更不仅仅只局限于一个小小雀县,从前倪素在家中,父亲虽不许她学医,但待她却不可谓不好,后来父亲去世,她又有母亲与兄长庇护,而如今她只剩自己,孤身在云京城中,方才意识到,自己从前与父亲犟嘴,所谓的抵抗,所谓的不服,不过都是被家人所包容的,稚气的叛逆。
    而今父兄与母亲尽丧,这云京的风雨之恶,远比她想象中还要可怕。
    “你已经做得很好,只是你在云京一天,害你兄长的凶手便会心中不安。”徐鹤雪走来她身边坐下,并习惯性地抚平宽袖的褶皱。
    “真是害我兄长的人在诬陷我吗?”倪素忙了一个清晨也没有吃上饭,她负气地从一旁的簸箕里拿了个萝卜咬了一口,“我总觉得,偷换我兄长试卷与这回诬陷我的人,很不一样。”
    川乌一般是落胎的药,却被混在保胎药里,这怎么看也不可能是一时糊涂用错了药就能解释的,阿舟的指认从这里开始便有错漏。
    那位光宁府的推官田启忠也正是因此才并没有贸然给她下论断。
    这手段拙劣,和冬试案的缜密像是两个极端。
    “也许不是同一人,但应该都知晓内情,”徐鹤雪一手撑在木阶上,轻咳了几声,“此人原本可以让阿舟在送来给你的饭菜中下毒,但他却没有,他应该一直在暗中注视着你,并且知道你身边有夤夜司的人保护,若你是中毒而亡,冬试案便会闹得更大,朝中孟相公与蒋御史已将此案与阻碍新政挂钩,而再推新政是官家金口玉言的敕令,官家势必不会放过。”
    “他将你这个为兄申冤的孤女用符合律法的手段送入光宁府,再将从你家中搜出的川乌作为铁证,我猜,他下一步,应该便是要利用你之前在光宁府‘胡言乱语藐视公堂’的所谓言辞,来使你成为一个精神有异,不足为信之人,他甚至可以再找一些替死鬼,来证你买凶杀兄,只要你害人的罪定了,你一死,你与你兄长的事,便都可以说不清了。”
    即便倪青岚死时,倪素不在云京又如何?他们一样可以加罪于人。
    “若是昨日光宁府的皂隶真在这里搜出了川乌,”倪素说着,又慢慢地又咬下一口萝卜,“那夤夜司,便不能将我带走了。”
    光宁府虽不吝于将案子移交夤夜司,但他们也不可能事事都肯让,否则光宁府又该拿出什么政绩禀告官家呢?
    缺乏关键证据的,案情不明朗的,光宁府才会大方交给夤夜司,但看起来不难办的案子,他们应该是不让的。
    生萝卜其实也甜甜的,倪素一口一口地吃,抬起头忽然对上身边人的目光,她问:“你吃吗?”
    暖阳铺陈在徐鹤雪膝上,他在这般明亮的光线之间看着她啃萝卜的样子,这应当是她第一回 吃生的萝卜,明显抱有一种对新鲜事物的好奇。
    徐鹤雪摇头,置于膝上的手忽然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罐,递给她。
    瓷罐上贴着“完玉膏”,倪素一看便知是蔡春絮与她提过的那家药铺的去痕膏,倪素萝卜也忘了啃,看着那药膏,又抬眼看他。
    浅金的日光落了层在他侧脸,倪素接来药膏,问:“昨日买的?”
    他受她所召,本该寸步不离,但昨日他却冒险回到这里替她清理那些被有心之人用来加害她的川乌。
    还,不忘买了药膏。
    “倪素,这次,也还是你的钱。”
    徐鹤雪收回手,“记得我与你说过的那棵歪脖子树吗?我已经记起了它在哪里。”
    庭内清风拂动枝叶,他随着那阵传来的沙沙声而去望地面上那片摇晃的阴影,说:“我年幼时埋在那里的钱,都给你。”
    倪素愣了好久。
    她掌心的温度已经捂暖了小瓷罐,她另一只手拿着半块萝卜,垂下眼帘,目光不自觉地停留在地上的,他的影子。
    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是你瞒着泼辣夫人藏的私房钱,我如何能要呢?”
    徐鹤雪听她提及“泼辣夫人”,便知道她在揶揄,他的视线再落回她的脸上,看见方才还郁郁难过的倪素脸上已带了笑。
    他睫毛不自在地眨动一下,说:“倪素,你别笑了。”
    “真的没有吗?”
    倪素咬着萝卜,说。
    没有什么?
    徐鹤雪的眸子里最先显露一分茫然,随即明白过来,他摇头:“我未及娶妻之年便离开云京了。”
    此后身居沙场,更无心此事。
    倪素正欲说话,却听前堂有人唤,她立即站起身来,将没吃完的萝卜放回簸箕里,嘱咐徐鹤雪道:“你快回去躺着,若是香烛不够了,你一定要唤我。”
    他不能离开倪素太远,但这一个院子的距离,却并不算什么。
    “好。”
    徐鹤雪扶着廊柱起身,顺从地应了一声。
    看倪素转身跑到前面去,他才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居室里,站在屏风前片刻,徐鹤雪将视线挪动到书案上。
    那里堆放着一些杂书。
    他走到案前,俯身在其中翻找。
    倪素到了前堂,发现是晁一松,“小晁大人,你怎么来了?”
    “我可不敢叫大人,”晁一松揉了揉困倦的眼睛,走过去就着面前的椅子坐下,“倪姑娘,我们小周大人抽不开身,让我来与你说,那阿舟诬陷你的事,已经坐实了。”
    “阿舟母亲并非是吃了你的药才死的,那阿舟请你为他母亲开保胎药,却不知他母亲并不想保胎,而是想堕胎。”
    “阿舟家徒四壁,父亲前些日子又受了伤卧病在床,他母亲深以为家中再养不了第二个孩子,便与阿舟父亲商量落胎,阿舟却并不知他父亲是知道此事的。”
    “阿舟母亲没有喝他煎的保胎药,也没有告诉他自己要落胎,大约是担心阿舟阻拦,所以阿舟母亲自己找了一个药婆。”
    “所以,是阿舟母亲找的药婆给她用错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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