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宁府衙里鸡零狗碎的案子这些年一直是他在办着,因为除了他,府衙里没人有这样的耐性,今儿也是难得办一桩命案。
    但他这番话,又惹得少年阿舟鼻涕眼泪一块儿流。
    “此女家中没有川乌,那药渣里的川乌又是从哪儿来的?”陶府判不假思索,“说不得是她正好只有那么点儿川乌,就给用了。”
    “说不通啊大人。”
    田启忠道,“没有谁买川乌只买那么一些的,即便是她想,也绝没有人这样卖。”
    “那就是她将剩下的川乌都藏匿了?”
    “说不通啊大人,您忘了,咱们的人已经搜过了,底儿朝天的那种。”
    “那你说什么说得通?”
    陶府判有点厌烦他了,“仵作如何说?”
    “府判大人,那妇人确实是中毒而死。”
    仵作立即躬身回应。
    陶府判点点头,“若非是此女用错了药,谁还能毒害了这妇人不成?害她又什么好的?”
    “还是说不通……”
    田启忠见陶府判的眼风扫来,他立即止住话头,转而将倪素的记录书册与那老医工所写的方子奉上,“陶府判请看,除了川乌,这书册里记录的几味药与药渣都对得上,下官也请了医工在此,他已断定,若无川乌,此方分明有用,且是良方。”
    “若此女医术果真来路不正,那么怎会其它的几味药都用得极其精准,只在这一味川乌出了错?”
    “田大人,”
    陶府判拧着眉,“如今不也没有证据表明此女无辜么?你怎么不问问她,好好一个女子,如何做起这药婆行径?药婆治死人的案子你田大人是没审过吗?哪个正经的杏林世家会容许女子学起祖业手段?她路子正不正,你又如何知道?”
    “何况,”陶府判的视线挪向那脊背直挺的女子,“上回她便在光宁府胡言乱语,受了刑也不知道改口,说不得她许是这里有什么不对劲。”
    田启忠看陶府判说着便用指节敲了敲帽檐儿,他无奈叹了声:“府判大人,下官尚不能断定此女无辜,但若说她有罪,又如何能证明呢?”
    “你找去啊。”
    陶府判没好气。
    “府判大人,我上回不是胡言乱语,这次也没有害人性命,”倪素已经沉默许久,只听陶府判敲帽檐儿的声音,她回过头来,道,“我南槐街的铺子本不是药铺,只备了些新鲜药材在庭院里晾晒,除此之外便只有我的一只药箱里存了一些,并不齐全,我也并没有买过川乌。”
    “你的意思,是他诬陷你了?”
    陶府判轻抬下颌。
    倪素随着他的视线看向阿舟,再与阿舟视线相触,她道:“是。”
    “我没有!”
    阿舟本能地大喊。
    “先将他二人带上正堂去。”
    陶府判待够了这潮湿的牢狱,但他理了理衣袍,显然是预备在堂上好好审问一番。
    田启忠在光宁府衙任职几年,如何不知这位陶府判虽是极不怕麻烦的一位好官,审案却多有从心之嫌,容易偏向他第一反应想偏向之人。
    所以尹正大人才会令陶府判主理一些百姓纠纷的案子,也正是因此,陶府判才对六婆之流有许多了解。
    云京之中,不分大户小户,常有这一类人在他们家宅中闹出事端。
    这实在于倪素不利。
    但偏偏,平日里主理命案的杨府判如今正称病在家。
    田启忠见皂隶们已将那少年阿舟与倪素押着往外去,他正思忖着要不要去向尹正大人说明此事。
    “周大人,你们夤夜司的人来此作甚?”
    外头传来陶府判不甚愉悦的声音。
    田启忠一下抬头,立即走了出去,果然见到那位夤夜司的副尉周挺。
    “奉韩使尊之名,特来提此二人回夤夜司。”
    周挺朝陶府判作揖,再将夤夜司使尊的令牌示人。
    夤夜司一直有人跟着倪素,城西旧巷子里闹出事端之时,便有藏在暗处的亲从官赶回夤夜司禀报。
    周挺解决了手头的事,便立即禀报使尊韩清,赶来光宁府要人。
    “我光宁府衙辖制之下的命案,怎么夤夜司要过问?”陶府判心里不得劲,却又忽然想起,那名唤倪素的女子,正是冬试案中被害的举子倪青岚的亲妹。
    难怪夤夜司要过问,但陶府判指了指身后不远处被皂隶押着的少年阿舟,“他呢?你们也要带走?”
    “是。”
    周挺并不多余解释,“文书我们韩使尊自会派人送到尹正大人手中。”
    陶府判如何不知那位光宁府知府,夤夜司来接手光宁府的案子,那位尹正大人自求之不得,乐得清闲。
    “那便交予你吧。”
    夤夜司爱接就接去吧,反正他风湿腿也难受着呢,陶府判摆摆手。
    又是这般情境。
    从光宁府到夤夜司,只不过这回倪素并未受刑,她是跟着周挺走进夤夜司的,没有进里面的刑房,就在外面的审室里。
    “之前朝奉郎在这儿坐了一夜,就是坐的你这个位置。”韩清靠在椅背上,让身边人送了一碗热茶给那衣裙湿透,鬓发滴水的女子。
    是雾山红茶。
    今日在茶楼之中,蔡春絮也讲了一些她郎君苗易扬的笑话给倪素听,其中便有苗易扬在夤夜司中将雾山红茶当做了血,吓得厉害。
    倪素此时捧着这碗红茶,觉得它的确像血。
    韩清见她抿了一口热茶,便问:“你果真没错用川乌?”
    倪素抬头,看向那位使尊大人,他不仅是夤夜司使,还是宫中入内侍省押班,她仍记得那日在刑池之中,他手持铁刺鞭子,所展露出的残忍阴狠。
    “没有。”
    她回答。
    韩清凝视着她。
    审室内,一时寂静无声。
    过了好半晌,韩清才挑了挑眉:“好,咱家信你。”
    出乎意料,倪素只在夤夜司中喝了一碗红茶,便被开释。
    “倪姑娘,注意脚下。”
    周挺看她步履沉重,像个游魂,便出声提醒她小心碎砖角缝隙里的水洼。
    “小周大人。”
    倪素仰头望见遮在自己头上的纸伞,耳畔满是雨珠打在伞檐的脆响,“韩使尊真的是因为相信我的清白才开释我的吗?”
    周挺闻声看向她,却说不出“是”这个字。
    韩使尊自然不可能仅仅只因为她的一句“没有”便相信她,她一个孤女而已,又如何能与朝奉郎苗易扬相提并论?苗易扬有三司的杜琮作保,而她有什么?
    唯“利用”二字。
    她身上的利用之处,在于她兄长是如今闹得翻沸的冬试案中惨死的举子,在于她这个为兄长伸冤的孤女身份。
    倪素不知道夤夜司使尊韩清与那位孟相公要借此事做什么样的文章,他们也许正是因为要借她兄长之死来作他们的文章才对她轻拿轻放。
    何况,她身在夤夜司便不能引真凶对她下杀手。
    这便是他们的利用。
    不是相信她的清白,而是根本不在乎她的清白。
    “倪姑娘,晁一松的腿已经不疼了。”
    晁一松便是前几日被周挺送到倪素医馆中医治外伤的那名亲从官。
    急雨下坠,倪素在纸伞下望向他,没有说话。
    他的避而不答,已经算作是一种默认。
    天色因风雨而晦暗,眼看便要彻底黑下去,倪素想起今日在城西旧巷子里冒险离开她身边的徐子凌,她立即提裙朝南槐街的方向跑去。
    今日所受,绝非空穴来风。
    光宁府衙的皂隶本该在她家中搜出川乌,以此来定她的罪。
    徐子凌一定是在听到阿舟的话时便立即想到了这一层,所以那些皂隶才会空手而归。
    周挺眼看她忽然从伞下跑出去,雨幕之间,她的背影好似融成了写意的流墨。
    “小周大人,我就说你不会哄小娘子吧?”
    后头一瘸一拐的亲从官晁一松将伞给了身边人,又赶紧钻到他伞檐底下,“人家姑娘问你那句清不清白的,您就该说相信她啊!”
    晁一松方才隔了几步远,又有雨声遮蔽,他听得不太真切,但隐约听着,他也猜出了那位倪姑娘在问什么。
    周挺握着伞柄,一边快步朝前走,一边注视着烟雨之中,那女子朦胧的背影,他忽然站定。
    晁一松一脚迈了出去,不防噼里啪啦的雨珠打了他满头满脸,他郁闷地回头。
    周挺腰背直挺,玄色袍衫的衣摆沾了一片湿润雨水:“我不信。”
    “啊?”
    晁一松愣了。
    “她的案子尚未审过,既无证据证明她有罪,也无证据证明她无罪,我贸然说信她,便是骗她。”
    周挺眼看那女子便要渐远,他复而抬步,走过晁一松身边:“先送她回去,今夜你晚些下值,就当报答她为你治腿伤之恩,与我一块儿审那个阿舟。”
    “……”
    晁一松无言。
    倪素花了好几日收拾出来的铺面,被光宁府衙的皂隶搜过之后,便又是一地狼藉,连她擦洗过的地板都满是凌乱的泥污脚印。
    外面雷声轰隆,正堂里光线昏暗,倪素满身都是雨水。
    “晁一松,让他们来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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