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喜妹妹……”
    蔡春絮其实还想留她,却不知如何说,“其实我很喜欢你,你这样一个柔弱的小娘子,为了兄长甘入光宁府受刑,连到了夤夜司那样的地方也不惧怕,我打心眼儿里觉得你好。”
    “我也觉得蔡姐姐很好。”
    倪素笑着说。
    昨日倪素在去见举子何仲平之前,便托牙人帮着找一处房舍,倪素随身的行装本就不多,本打算今日与蔡春絮告辞后便去瞧一瞧,但蔡春絮非说自己手头有一处闲舍铺面,就在南槐街。
    倪素本欲推辞,但听见南槐街,她又生生被吸引住了。
    云京的药铺医馆,几乎都在南槐街。
    蔡春絮本不要倪素的钱,却抵不住倪素的坚持,只好收下,又让玉纹带些太尉府的小厮家仆去帮着打扫屋舍,置办器具。
    倪素忙了大半日,房舍收拾得很像样,她甚至买来了一些新鲜药材,就放在院中的竹筛里,就着孟秋还算炽热的日头暴晒。
    院子里都是药香,倪素闻到这样的味道才算在云京这样的地方有了些许的心安。
    才近黄昏,一直暗中守在外面的夤夜司亲从官忽然来敲门,倪素当下就顾不得其它,赶紧往地乾门去。
    周挺本是夤夜司汲火营的指挥,前两日又升了从七品副尉,如今已换了一身官服穿,他出了门,抬眼便瞧见那衫裙珠白的姑娘。
    “倪姑娘,今晨有一位冬试的封弥官来我夤夜司中,交代了一些事。”周挺一手按着刀柄走上前去。
    他只说是封弥官,却不说名姓。
    “什么事?”
    倪素明知故问。
    “你兄长的试卷被人换了。”
    “换给谁了?小周大人,你们查到了吗?”
    倪素昨夜难眠,今日一整日都在等夤夜司的消息,金向师既然已经到了夤夜司交代事情,那么夤夜司只需要向金向师问清楚那篇文章,哪怕只有几句,便可以在通过冬试的贡生们的卷子里找到答案。
    周挺摇头,“今日得了这个封弥官做人证,韩使尊便亲自又抽调了一番贡院的试卷,却并没有发现那篇文章。”
    没有?
    倪素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若偷换试卷不为功名,又何必……”
    “韩使尊也是这么认为。”
    周挺继续说道:“这场冬试原是官家为选拔新政人才而特设,官家原本有意冬试过后直接钦点三甲,不必殿试,但后来谏院与御史台又觉得保留殿试也可以再试一试人才,如此才能选用到真正有用之人,几番进谏之下,刚巧在冬试才结束时,官家改了主意。”
    “凶手是知道自己殿试很有可能再难舞弊,为绝后患,他与我兄长乃至另外一些人的试卷就都被丢失了……甚至,对我兄长起了杀心。”
    倪素垂下眼帘,“所以,凶手并不是冬试在榜的贡生,而是落榜的举子。”
    周挺没有反驳,只是提醒道:“倪姑娘,韩使尊允许我与你说这些,一则是怜你爱惜至亲之心,二则,是请你不要贸然去登闻院敲登闻鼓。”
    “为什么?”
    “那封弥官的证词虽似乎是有用的,但,他好像有些怪,他来时战战兢兢,恐惧难止,韩使尊问他为何此时才说,他说昨夜见了一对儿鬼夫妻,才想起那些事。”周挺不知如何与她形容,蓦地又想起她入光宁府受刑杖的理由,好像……她也很怪。
    “官家日理万机,夤夜司若无实在的线索便不好在此时上奏官家,而你如今身上的伤还没好,若再去登闻院受刑,只怕性命不保。”
    周挺看着她苍白的面容,“你且安心,此事还能查。”
    “多谢小周大人。”
    倪素有些恍惚。
    “今日叫你来,还有一事。”
    周挺又道:“我们司中数名仵作具已验过你兄长的尸体,之前不对你说,是我夤夜司中有规矩,如今尸首上的疑点具已查过,你可以将你兄长的尸首带回去,入土为安。”
    “那,验出什么了?”
    倪素一下抬眼,紧盯着他。
    “你兄长身上虽有几处新旧外伤,但都不致命,唯有一样,他生前,水米未进。”周挺被她这般目光盯着,不禁放轻了些声音。
    水米未进。
    倪素几乎被这话一刺,刺得她头脑发疼,半晌,她才颤声:“他是……活生生饿死的?”
    周挺沉默。
    孟秋的烈日招摇,倪素浑身却冷得彻骨,她顾不得周围人投来的目光,像个游魂一样,由周挺与手底下的人帮着将她兄长的尸首抬出,又在清幽无人的城外河畔用一场大火烧掉兄长的尸首。
    烈火吞噬着兄长的尸体,她在一旁看,终忍不住失声痛哭。
    “小周大人,快去安抚一下啊……”
    跟随周挺的几名亲从官瞧着不远处哭得满脸是泪的姑娘,小声与周挺说道。
    周挺看着倪素,他坚毅的下颌紧绷了一下,“我如何会安慰人?”
    几名亲从官匆忙在自己怀里,袖子里找了一番,有个年轻的亲从官挠头,说:“咱们几个又不是女人,也没个帕子,总不能拿身上的汗巾给她擦眼泪吧?”
    什么汗巾,周挺横了他们一眼,懒得再听他们几个说些什么,他只是看着那个女子,冷静的神情因她的哀恸而有了些波澜,他走到她的身边去,一片刺眼的艳阳被他高大的身形遮挡:“倪姑娘,此事我夤夜司一定不会放过,我们也会继续派人保护你。”
    倪素捂着脸,泪珠从指缝中垂落。
    山风吹拂长林,枝叶沙沙作响。
    在穿插着细碎光斑的浓荫里,徐鹤雪安静地看着那名夤夜司副尉笨拙地安抚跪坐在地上的姑娘。
    从黄昏到夜暮,徐鹤雪看她悲痛之下也不忘亲手点起一盏灯笼,她怀抱着一个骨灰罐,像个木偶一样,只知道挪动着双腿往前走。
    那一团莹白的,毛茸茸的光一直跟在她的身边,而跟在几步开外,一直与倪素保有距离的周挺等人看不见她身侧有一道孤魂在与她并肩。
    “你们几个今晚守着,天亮再换人来上值。”
    到了南槐街的铺面,周挺看着倪素走进去,回头对手底下的几名亲从官说道。
    “是。”
    几人点头,各自找隐蔽处去了。
    今日才打扫过的屋舍被倪素弄得灯火通明,她将骨灰罐放到一张香案后,案上有两个黑漆的牌位。
    那都是她今日坐在檐廊下,亲手刻名,亲手上了金漆的。
    点香,明烛,倪素在案前跪坐。
    忽然有人走到她的身边,他的步履声很轻,倪素垂着眼,看见了他犹如淡月般的影子,还有他的衣袂。
    倪素抬头,视线上移,仰望他的脸。
    徐鹤雪却蹲下来,将手中所提的灯笼放到一旁,又展开油纸包,取出其中热腾腾的一块糖糕,递到她面前。
    他做什么都是好看的。
    就连放一盏灯,打开油纸包,他的姿仪都那么好。
    “你去买这个,身上就不疼吗?”
    倪素终于开口,痛哭过后,她的嗓子沙哑得厉害。
    她知道这一定是他赶去隔了几条街巷的夜市里买来的,他一定动用了他的术法,否则这块糖糕不会这样热气腾腾。
    徐鹤雪不答疼与不疼,只道,“你今日只用了一餐饭。”
    孤清长夜,烛花飞溅。
    倪素没有胃口,可是她还是接来糖糕,咬下一口。
    见徐鹤雪的视线落在案上那本书上,她说:“我兄长虽从头到尾只给一位妇人真正看过病,但他问过很多坐婆,也找过很多药婆,钻研过许多医书,他被父亲逼迫放弃行医那日,他与我说,要将他所知道的女子疑症都写下来给我,教我医术,等我长大,再让我看过那些女子的苦症后,用我的心得来教他。”
    那本来是倪素要与兄长一起完成的女经医书。
    “若能行医,他也不会远赴云京考科举,”
    倪素捏着半块糖糕,眼眶又湿,“这本不是他的志向,可他却因此而死。”
    灯烛下,徐鹤雪看见她眼眶里一颗又一颗泪珠剔透而落。
    “倪素,你兄长的事夤夜司虽暂不能更进一步,但有一个人一定会另辟蹊径,这件事,即便你不上登闻院告御状,也可以宣之于朝堂。”
    他说。
    “谁?”
    “当朝宰执孟云献。”
    徐鹤雪捧着油纸包,对她说:“夤夜司没有直接逮捕刑讯的职权,但御史台的御史中丞蒋先明却可以风闻奏事,孟相公或将从此人入手。”
    晴夜之间,月华郎朗,倪素手中的糖糕尚还温热,她在泪眼朦胧间打量这个蹲在她面前的年轻男人。
    他生前,也是做官的人。
    倪素几乎可以想象,他身着官服,头戴长翅帽,年少清隽,或许也曾意气风发,如日方升,可那一切,却在他的十九岁戛然而止。
    正如她兄长的生命,也在这一年毫无预兆地终止。
    “徐子凌。”
    倪素眼睑微动,她忽然说:
    “若你还在世,一定是一个好官。”
    第21章 满庭霜(二)
    “若你还在世,一定是一个好官。”
    徐鹤雪知道,倪素会如此神情笃定的与他说这样一句话,也许是出于一种信任,又或者,是出于她自己看人的准则。
    她说的明明是一句很好听的话。
    但徐鹤雪却不免为此而自伤。
    他不是。
    但此时此刻,他却什么都不能对她说。
    “徐子凌。”
    徐鹤雪恍惚之际,却听她又一声唤,视线落在被她抓住的衣袖,他抬首,对上面前这个姑娘那双水雾剔透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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