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政玄喜欢骑射。
    她犹记,他们在一起时,每年皇家春末禁苑游猎,他都会带着她一同前往。
    闲暇日里,他也会骑马带她去野外狩猎,驰骋在落霞晚阳下,那会儿是她曾经生命中最美好的光景之一。
    谢政玄对骑射之术的喜爱渗入到了骨子里,独自立府后,府内后院也修建有专门供他练习的场地。
    他让人专门在靶场独留了一块地方,培了花,开了池塘,后来他还亲手为她做了一个秋千供她玩乐。
    当时位于朝中的定远将军宇文崇更是笑言,说是大亓没有人会在靶场做这种事,这种奇观的靶场全天下没有第二家。
    她清楚,谢政玄做这些,是想将靶场变得有意思些,只因有次她说,靶场枯燥,以后不会经常去看他练箭了。
    ..............
    “世子。”
    晏枎虞右手覆左手,身体微倾,屈膝行礼。
    她道:“妾并非担心世子会伤到妾,只是妾曾被箭伤过,因而听见箭声会不自觉有点害怕,望世子切莫责怪。”
    谢政玄瞧她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倍感无趣,这种不值一提的事他从来不会放在眼中,“行了,起身吧。”
    他一边说罢,一边抬起手中的弓箭,瞄准树上的箭靶,再次射中。
    “今日来这儿又做甚么?”
    晏枎虞警觉了下,他这话很有可能是在怀疑她的动机,便诚实回答:“妾丢失了一件重要的物件儿,正在寻找。”
    他收好弓箭,睨了她一眼,“不会也是珠花?”
    听得出他话中的戏弄,她答:“不是珠花,是手钏,世子莫要开这样的玩笑。”
    她神色认真,语气甚至有点生气。
    谢政玄看出,她是顾忌他的身份,又不敢表现的太明显。
    她这副隐忍的模样,令他觉得无趣。
    “珠花也好手钏也罢,小娘子慢慢找,提醒一声,过了那个石门最好不要再往里走,我不喜欢外人靠近我的地方。”
    说罢,他就要迈步离去。
    谁知,她下一步直接挡在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一介布衣敢拦王公贵族的路无疑是越矩的行为,他稍微追究一下,她都有可能被拉下去打上几十大板。
    与晏枎虞而言,只要能寻到手钏,她才不顾会不会被他追究挨打。
    “世子留步。”她娇小的身躯挡在他身前,一大一小,对比明显。
    像她这样胆大的人,谢政玄也不是没见过,不过倒是第一次有女子敢这般挡他的路。
    他凝视着她,没有动作。
    情急之下,她拽住他的衣袖,言道:“如若世子看到了那个手钏,能否差人告诉妾一声。”
    他瞟了一眼她拉住自己衣服的手。
    晏枎虞意识到自己做出了不该有的举动,连忙松开。
    了解谢政玄的人都知,他向来不爱多管闲事,也不喜欢莫名的触碰。
    他抽出袖口,“这点事你不是该找谢胤栩么,你是他的客人,他自然会帮你。”
    她无从置喙,他的话也没错。
    他不是甚么大善人,对她的事没有帮忙的义务。
    一时寻不到合适的理由,她退而一步,“是妾唐突,妾先告退。”
    若是强求怕只会惹得他厌烦,她不想因为这件事,弄巧成拙,造成他不满。
    她快速行了行礼,仓皇离开。
    不远处,观望了半天的薛策走过来,“世子给人家娘子说甚么了,看样子又伤到了一个,太后不是说女儿家都脸皮儿薄,让世子一天别说话太硬吗。”
    谢政玄将手中的弓箭扔给身后过来的人,“你要是实在太闲,去把马厩扫了。”
    情情爱爱这些事儿在他这里没有存在的地位,他对这些事自然也就不在意。
    这个世上,能让他在意的东西本就没有多少。
    薛策立即闭嘴,不敢再说。
    听着两人说话的声音渐远,尚未彻底离开的晏枎虞从青石门后悄悄探出身来。
    望着谢政玄远走的背影,复仇的怒火在她胸口燃烧着。
    每次和他相见,她表面平安无事,没有人知道,她有多么想看着他死。
    艳阳高照,在刺眼的光照下。
    她眯眼抬头看了看他刚刚射出的利箭,每一支都正中靶心。
    她低声道:“真是,好箭术啊。”
    ................
    早上没有喝药,又出去找东西找了半天。
    晏枎虞本已退了的高烧又重新复发了起来,额头滚烫,在闻玉喂了药后才安然睡去。
    夜色渐深,一轮月牙儿早已挂上枝头。
    谢政玄翻阅着书案上的古籍,间隙接过对面人递来的文书,打开细看。
    “侍郎,这是今年兵部部分武官调动名单,徐尚书让吾拿过来让您过目。”来人比谢政玄年纪要大上许多,三十有余,对他恭恭敬敬。
    作为大亓开国以来最年少的侍郎官儿,谢政玄上任时还是引起“清流一派”不少非议,奈何他在沙场上战功赫赫,又是圣人器重的才俊,最后那些人表面才哑了声。
    侍郎这个职位对于谢政玄来说不过是踏脚石而已,他想要的远不止于此。
    “宇文崇校尉,为何调去了广南道?”
    大亓疆域版图共划分为“十四道”,道下有三百七十八州,州下有一千六百一十一县。
    广南道为“十四道”其中之一,地处帝国南方,地域安全。
    他放下文书,表面无愠无怒,听的人却是一惊,表情存着丝畏惧。
    “广南枢卫军缺人手,宇文校尉骁勇善战,能力出众,徐尚书觉得派他去最好不过。”
    谢政玄合上奏文,“既然能力过人,就不应该让他去广南,陇北战事吃紧又是他的故乡,好刀就应该用在刀刃之上,刘主事觉得呢。”
    说到尾处,他抬眸看向被称作刘主事的官人。
    后者连连应声,没有反驳,“侍郎言之有理,吾下去就去改。”
    整个兵部虽是以兵部尚书为首,但谢政玄实权不小,没人敢轻视他的安排。
    兵部的人一走,薛策嘟嘟囔囔道:“宇文崇离开陇北前和世子那么不对付,干嘛还调他回去,分明是随了他的意。”
    谢政玄拿出古籍继续翻看,“军中人才稀少,他去陇北对陇北有好处,我不是随他的意,是他去,对大亓有益。”
    “看来世子是惜才了,那个宇文崇肯定得高兴死,当初离开陇北时他就不愿意,现在终于又回去了。”
    薛策絮絮叨叨说着,谢政玄觉得他话太密,言道:“你不是想去神武卫看看,替你找好了人怎么还在这儿?”
    神武卫乃皇都禁军,开国时战绩显着,大局初定后留于圣人脚下守卫皇都,别说常人,一些王公大臣想进营地看一看那都不可能。
    薛策不好意思挠挠头,傻呵呵道:“我想了想还是算了,免得那些‘清流’又在背后弹劾世子,对了,”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银钏,“这个玩意儿是打扫花园的侍婢交给我的。”
    “我担心是张孺人的物品,会影响世子的事,就拿回来了。”
    谢政玄接过饰品看了看,钏内用繁楷镌刻了“妧媆”两字,想来这应该是首饰主人的小字。
    他猜这应该就是晏枎虞早上找的东西,于是伸手递给薛策,“送去谢胤栩住处,白天那位小娘子你该是见过了,这是她的。”
    “殿下如何得知这东西就是那位小娘子的?”
    薛策向来爱问东问西,谢政玄眼皮微微一抬,后者立马识趣噤声,讪讪离开。
    薛策虽为人话多,办事还是挺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将东西交到了闻玉手上,因为晏枎虞还没醒,只能让闻玉暂收。
    闻玉道过谢后,薛策也准备回去复命。
    就在他转身之际,帐后的晏枎虞忽然梦魇道:“谢政玄....为何.......”
    “谢政玄”三个字一出口,闻玉和薛策两人皆是一惊,吓的闻玉赶紧将她叫醒,“妧媆,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妧媆?”
    半梦半醒间,晏枎虞额头上布满了一层冷汗,她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着,此刻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甚么。
    “这几日你怎么老是梦魇?”闻玉扶着她坐起。
    晏枎虞扶额,目光看向帐外才发现还有个人在。
    对她来说这不过是熟人相见,但物是人非,隔着一层纱帐她问:“这位是?”
    “这是世子的亲随,叫薛策,你的手钏就是他找到的。”闻玉回答。
    “多谢这位小郎君,给你添麻烦了。”
    她声音听起来有累,显然没从噩梦抽回神来。
    薛策连连摆手,“娘子不必客气,这都是我们世子吩咐让我送来的,物归原主最好不过,既然娘子还生着病,我就不打扰了,娘子好好休息。”
    还未等晏枎虞答复,薛策一溜烟儿就跑的没影。
    看薛策离开,闻玉立即拉住她问:“妧媆,你刚在梦里叫谢政玄的名字干甚么?”
    “甚么?!”
    ..............
    要说人倒霉起来,干甚么都倒霉。
    整整一天晏枎虞都没敢出门见人,生怕出去遇见谢政玄。
    她还没想好解释的理由。
    薛策是个甚么都会给谢政玄讲的主儿,她都不用打听都明了,她梦魇中的话谢政玄肯定都已知道。
    这要是碰见他,她该怎么解释才合适。
    只见过两面就在梦中叫人家名字,怎么想都无法捋顺逻辑。
    唯一可解的就是,要顺着常人的思路来,说自己对他一见钟心。
    皇都城仰慕彧王世子的女子不少,多她一个也正常。
    这样的理由也说的过去。
    可这样一来她就较为被动,做甚么都像带着目的,弄不好他会对她设防更高。
    她思前想后,一脸愁容坐在房内,对着闻玉问了句:“阿玉,我们最晚甚么时候离开王府?”
    闻玉吃的正开心,王府的伙食还是很不错,很符合她的口味。
    “你要是觉得身体好了,我们现在就可以走,反正我觉得呆在王府很没意思,出去走到哪儿都有规矩,就是饭菜好吃。”
    “你说的对,”相比闻玉,晏枎虞就没有甚么胃口,“王府确实没有甚么意思,不过我们还不能立即走。”
    “为何?”
    “既然人家都帮我找到了手钏,我自然要回报。”
    这件事她觉得还是要当面解释清楚,她不能一直躲着他,这样未免太浪费时间,能留在王府的时间对她来说已经不多。
    闻玉倒也不意外。
    “也是,你一直都不喜欢欠人恩情,不过你想怎么报答,送东西的话不得当面去,你能行吗,不怕他当面问你梦里叫他名字的事啊?”
    “问就问吧,该来的躲不掉。”
    “啧,”闻玉叹道,“这还是你吗,我还以为你肯定会理也不理悄悄走人,这实在不像你的性格,那你准备怎么报答他?他一个世子要甚么没有,我们要送他甚么才合适?”
    晏枎虞思索了会儿,想到谢政玄前世很喜欢吃她做的糕点,言道:“糕点,而且还要亲手做。”
    闻玉一脸惊讶和不可置信,“做糕点?人家都是挑会的来,你这怎么还专门挑短处,他要是吃伤了,你我都得兜着走。”
    做糕点这方面,她天赋是不高,前世这个年纪的晏枎虞是肯定做不出来,但现在她已经可以驾轻就熟。
    “放心吧,一个糕点而已嘛,忘了我们家是做甚么的了,耳濡目染这么久,怎么都会点。”
    看她信心满满的姿态,闻玉半信半疑,最后还是向厨房管事的阿嬷借了地方,幸好这几天她为了煎药混了个脸熟。
    因为从小在市井长大的原因,闻玉很会和人打交道。
    天色渐晚,晏枎虞的糕点才出炉。
    闻玉困得不行,晏枎虞就让她先行回去休息,自己装好食盒独自去了谢政玄院中。
    到了他门前,她瞧着屋子的烛火还燃着,院中亮如白昼。
    在她说明来意后,护卫进去通禀,而她等来的回答却是,不见。
    “不见吗,世子他是因为有事在身吗?”她试探问。
    护卫摇头,“娘子先回去吧,世子说不见那就是不见。”
    她望了一眼门里,不甘放弃,“还请小哥再进去说声,就说我有很重要的事对世子说,不全是送吃的来着。”
    她极力祈求,护卫拗不过,只好再进去把她的来意说了一遍。
    这次谢政玄倒是没有再冷漠的将她拒之门外,护卫出来后就将她放了进去。
    当再走进这个她熟悉的地方,种种回忆涌上心头。
    院墙边随处可见的白兰,院中央那颗不算特别高大的梨树,都是她曾留在记忆中的东西。
    梨树后来谢政玄让人移植到了世子府。
    因她说这颗树上的雪梨香甜,全皇都都没有这样甘甜的梨子,他才有了迁树的做法。
    桃月正是梨花盛放季节,不时有白色的花瓣落到她肩膀处缇染的披帛上。
    今日她的着装才恢复了平常模样,不再一味素色,有少女的靓丽之姿。
    谢政玄坐在树下的石桌旁,手中的横刀被他擦拭的在月色下泛着锋利的冷光。
    晏枎虞提着食盒,在他面前显得有些局促。
    “来了倒怎么还不说话了。”他欣赏着手中的兵器,没有看她。
    她赶紧举起食盒,行礼道:“这是妾为了答谢世子的一点心意,微不足道,还请世子不要鄙弃。”
    他目光短暂瞥向食盒,擦刀的动作未停,“心意本世子领了,东西可以拿回去。”
    因为举着食盒,她小半张脸都被挡住,小心翼翼地只露出一双杏眸。
    “妾知道世子尝遍山珍海味,这小小的透花糍对世子来说实在不值一提,可世子真的可以尝尝,味道不会差的。”她说的很真诚,找不出来一丝假。
    见她似乎不会罢休。
    谢政玄不想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侧首对身后的薛策使了个眼色,薛策随即过去将东西收下。
    “东西收了,要是没重要的事说,你可以离开了。”
    “不不不...妾还有事说。”
    他抬眸。
    她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叹了口气,为难道:“妾想说,那日妾叫的不是世子的名讳,而是我的一个远方表哥的名字,只是音调上可能和世子的名字有点相像,妾担心这会造成甚么误会,所以今日特来说明。”
    她悄悄观察着他的表情,中途还瞅了薛策一眼,看薛策一副假装正经的模样,脸上掩盖不住的偷笑已经出卖了他。
    谢政玄脸上未有波澜。
    “这就是你说的重要的事?”
    “嗯,”她用力点头,“毕竟叫世子名讳属于不敬,妾担心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他将手中的刀刃入鞘。
    “虽然不知,我做了甚么让娘子噩梦连连,许是那天我的箭确实吓到了你,不过你如此胆小,还是早些离开这彧王府好,免得到时候被顺手拿来当了棋子也未可知。”他后半句话似是劝诫。
    他这是不信自己的话,但也没往其他更深的方面想。想到这一点,她的紧绷的心放松了些许。
    “禀世子,”护卫从门外进来通报,“亲王回来了。”
    她下意识看向他。
    彧王府情况复杂,她知道彧王与谢政玄,说是父子,却更像是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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