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话说了什么,听不清了。
    陆书瑾想下榻去门边再听得清楚一点,梁春堰却转身离开,萧矜的门也关上,一切又恢复了安静。
    她昨夜没睡好,方才一听到动静,立马就醒了,迷糊间听到梁春堰与萧矜说话,就一下子坐起来。
    只听到萧矜邀约梁春堰一同去泡汤泉。??x?
    说句公道点的话,与梁春堰相比,她跟萧矜的关系明显要更亲近一点吧?为何昨日一整天都没听萧矜对她提过一嘴一起去泡汤泉的事?
    难不成她与萧矜的关系,还比不上梁春堰与萧矜的关系吗?
    分明在前几次见面的时候,两人总是一副不熟悉的样子。
    “这能一样么?”蒋宿把大腿拍得啪啪响,摆出一副老大哥的样子,“陆书瑾啊,你还是太年轻了,根本分不清楚友人和爱人的区别啊!”
    “嘘,嘘”陆书瑾赶忙用食指压在唇上,示意他小点声。
    早膳过后,院子里又没有人。
    萧矜与季朔廷仍旧去找萧衡,约莫还是在忙后山山涧的事,叶洵一大早就出去,不知道作何,梁春堰还在房中休息。
    陆书瑾和蒋宿这两个闲人就又坐在亭子里聊起来,陆书瑾实在没忍住,将迷惑了一整个早上的问题说给了蒋宿。
    蒋宿的反应很大,那嗓门恨不得吆喝得山庄里所有人都知道,把陆书瑾吓了一跳。
    她站起身,对蒋宿道:“咱们去外面,边走边说吧。”
    她刚走出亭子,叶洵的房门突然就从里面打开,就见叶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往外走,显然是刚睡醒。
    陆书瑾见了她,比方才那一跳吓得更厉害,微微瞪圆了杏眼,“叶姑娘?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陆书瑾!”叶芹一听到她的声音,脸上的困意也消散,欢喜地朝她小步跑来,“我昨日去你的住宅找你,宅中下人都说你出去了,没想到你竟然也在这里!”
    对于叶芹的突然出现,蒋宿和陆书瑾两人都极为震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叶芹洗漱完,还拿了三块刚出炉的烙饼,分给陆书瑾和蒋宿一人一块。
    三个人往外走,叶芹就先开口,“你们方才在聊什么?”
    蒋宿这才想起方才被打断的话题,看了一眼陆书瑾,而后道:“陆书瑾问我萧哥为何不邀约他一同泡汤泉。”
    陆书瑾的脸蹭一下就红了,有气无力道:“不是这个意思。”
    她问题的核心是在于萧矜为何邀请一个前几次见面不熟悉的人泡汤泉,却对她只口不提。
    到了蒋宿嘴里就完全变味了。
    叶芹道:“我知道,因为小四哥只想自己泡。”
    “可萧哥邀了梁春堰啊。”蒋宿摊手。
    叶芹约莫是思考了一下梁春堰是谁,然后说:“那就是小四哥想与他一起泡。”
    蒋宿听她说话,就知道她没有资格参与这场讨论,于是不再理会,只转头看向陆书瑾,说道:“这就是我方才跟你说的,友人和爱人的区别。”
    “有些时候,大多数人都是因为脾气相投所以才会成为朋友,是以友人之间就鲜少发生争执,有说不完的话,自然而然就会显得更亲近些。但是爱人不同,两个脾气与行事完全不一样的人都有可能相爱,即便是不断爆发争吵,也会被彼此吸引,不能自拔割舍不断,这才是爱。”
    蒋宿说得头头是道,一副很有研究的样子,“有些事情只能跟爱人做,跟友人是无论如何都做不成的。”
    “比如呢?什么事啊?”叶芹天真地追问。
    蒋宿支支吾吾,眼神飘忽,过了好一会儿才胡扯:“比如一起泡汤泉。”
    陆书瑾捏着热乎的烙饼,心里不知是什么奇怪滋味,她多少能听出蒋宿所说的话底下藏着的意思。
    怪异的情绪盘旋在心头,一会儿是觉得蒋宿在胡说八道,一会儿又不断回想着梁春堰在萧矜房中呆了一整夜,早晨又喊他泡汤泉的事。
    更重要的是,蒋宿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陆书瑾是赞同那些话的。
    因为有些事情,只能与相爱之人做,再亲密的朋友也做不得。
    蒋宿还在不停地说着,从一些他认为的细枝末节里分析萧矜与梁春堰的关系,听得陆书瑾脑子嗡嗡响个不停。
    直到一个婢女行至面前来,冲三人福身道:“哪位是陆公子?”
    陆书瑾怔然道:“是我,何事?”
    “庄主有请,还请陆公子随我来。”
    陆书瑾将烙饼随手递给了叶芹,说道:“我去去就回。”
    随后就赶忙跟上婢女的步伐。
    她来这风亭山庄就是为了见山庄的主人秦兰兰,但昨日秦兰兰忙于别的事未能现身,今日却特地派人将她唤过去,明显是萧矜向秦兰兰提过。
    没想到他在忙别的事途中,还能记着这件来之前答应她的事。
    陆书瑾跟着婢女去了昨日所见的高墙旁,顺着石阶往上,来到楼宇的面前。门是敞开的,门口站着两个身高马大的守卫,目不斜视地守着。
    婢女站在门口冲里面道:“庄主,陆公子带来了。”
    “请进。”房中传出女子婉转清脆的声音。
    陆书瑾不免有些紧张,正了正衣冠,然后放轻了脚步往里走。
    整个房间并不奢华,所有摆件看起来都稀松平常,透着一股子古朴的气息,桌椅都是红木所制,颜色很沉,乍眼一看给人一种沉稳古板的感觉。
    那女子就坐在矮桌后头,身着青色长衣,铺展在地上,长发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垂下来的发丝盖在身上。
    唯一让陆书瑾惊讶的,是这女子的眼睛被黑绸布遮住,虽看不清全貌,但也能感觉出是个美人。
    尽管秦兰兰的眼睛根本看不见,但陆书瑾还是礼节周全,对秦兰兰作揖,“鄙人陆书瑾,能够见秦庄主一面,实乃荣幸。”
    秦兰兰一笑,就显出来上了年纪的皱纹,声音柔和道:“我知道,昨日萧矜跟我提过,先做吧。”
    陆书瑾走到矮桌的对面坐下,婢女上前来,给她倒上热茶,清淡的茶香慢慢飘出来。
    “听萧矜那小子说,你平日里酷爱读书,是个一心向文的君子。”秦兰兰道。
    “我没什么能力,做不成别的事,但是读书是天底下最轻松的事了,并没有萧少所说那般高洁。”陆书瑾说话时下意识笑了笑,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她看不见自己的笑容。
    秦兰兰勾着唇角,“不错,当初我念书时,也是抱着这样的念头。”
    陆书瑾沉默了一瞬,忽而道:“我听闻秦庄主曾在京城办过只收女子入学的私塾,便心生仰慕,想来向秦庄主了解曾经事迹。”
    提及此,秦兰兰的笑容淡了一瞬,显然是触及到了她心底的阴霾之事,但她性子温婉,并未表现出抵触的情绪,说道:“你为何会好奇这些事?”
    陆书瑾看着面前这个温和美丽的女人,一字一句道:“我想开办女子书院,让女子也能入学念书。”
    “女子被当做玩物,货品之事比比皆是,是权柄的牺牲品,是谋求利益的利用,是无法为自己抉择的玩偶。”陆书瑾说:“朝堂需要的不是男人,而是天下能人,若是女子自小接受那些教育,未必低男人一等。”
    秦兰兰抬了下手,身边的婢女便去关上了门,房中静下来。
    秦兰兰沉声道:“你想为天下女子立命,开创女子能够入朝的新律?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陆某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陆书瑾垂下眼眸,轻声道:“不过是想尽绵薄之力,为女子争一席之地罢了。”
    秦兰兰没有接话,接下来就是长久的沉默。
    陆书瑾也耐心等着。
    不知两人对坐了多久,秦兰兰才慢慢地开口道:“当年我尚年少,读书多年而不得考取功名,满腔才学得无所用,便动了为天下女子请命的心思,办了私塾。”
    “但此事遭到了朝中大臣们强烈反对,弹劾我父亲的奏折数不胜数,但由于是私塾,皇上也并未干涉。”秦兰兰声音平缓道:“只是此举终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得罪了太多人,导致我的夫远死边疆,而我也因此瞎了一双眼,最后为了不让父亲受我的牵连,我只得放弃了私塾,回到云城。”
    “蜉蝣岂能撼动大树,有些事情咬咬牙挺一挺也能为之,而有些事情不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成功。”秦兰兰抬手摸了一下蒙着黑布的眼角,声音充满怅然,“我就是如此,为当年的冲动付出了代价,后半辈子再也不见光明。”
    陆书瑾感受到一股无比庞大的力量压上了她的脊梁,让她差点整个人都垮下去。
    秦兰兰是内阁大学士之女,学富五车,高门出身,只是办了个女子私塾竟就落得如此下场。
    而家世背景那些东西陆书瑾全都没有,她想开办女子书院简直难于登天,面对的危险也非同小可。
    秦兰兰问道:“听了我的遭遇,你不害怕吗?”
    于是陆书瑾如实点头,“害怕的。”
    但她又道:“我其实并不知道日后我面对危险时,是否还能坚持现在的想法,更不知我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或许我做不成任何事,或许我会在某一日害怕退缩,可此刻的我仍觉得还不是放弃的时候。”
    “我想做的事情非一日能??x?成,此志也非突然涌现,纵然我无法预测将来之事,至少当下我坚定且愿意为此努力。”陆书瑾低下头,目光落在面前的杯子上,在滚烫的茶水里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看到自己那双无比漆黑的眼眸。
    她是个出生再平凡不过的人,只不过多读了几卷书,不敢说自己有什么宏图大志,更不敢认为自己学识渊博,远胜常人。
    但正如萧矜所言,尘世间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在攀登大山,陆书瑾是千千万万攀登者之一,沧海一粟。
    平凡却不想平庸。
    秦兰兰轻笑了一声,温柔地鼓励道:“且将新火试新茶,诗歌趁年华。想做什么便去做吧,若风华正茂之时都束手束脚畏畏缩缩,日后岂能成就大事?”
    “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新帝登基之时,上奏此法。旧律当废,新律当出,若是你有那个能耐,就将一纸诉求上奏新帝,皇权才是最高权力,如若你能得到皇权支持,此事就成功了大半。”
    “新帝……”陆书瑾喃喃道。
    “很快了。”秦兰兰压低声音,缓声道:“你是萧矜的人,应当多少也能听到消息,年末至此,京城那边渐起动乱,用不了多久皇权就会易主。最好的办法就是借萧家为梯,但难题就在于你能否说服萧大将军。”
    陆书瑾从前只觉得自己的这个愿望难以实现,现如今被秦兰兰一步步拆分了细说,才明白此事非一个“难”字能够概括。
    她从秦兰兰那里离开之后,心底涌出满满的无力感,耷拉着眉眼,全然没有看风景的兴致。
    回去之后就看到蒋宿仍拉着梁春堰说话,陆书瑾路过的时候听了一耳朵,蒋宿在问他是驴跑得快还是骡子跑得快。
    午膳只有五个人吃,叶家俩兄妹加上梁春堰蒋宿,还有陆书瑾。
    临近夜幕时,天空落下一声响雷。
    天阴得很快,像是一场巨大的暴风雨袭来的前兆,滚滚黑云像是压在头顶上,雷声由远及近,恍若野兽的低吼。
    天色黯淡无光,房内点起了灯,陆书瑾推开窗子,寒风就一股脑地涌进来,径直拍在脸上,她赶忙又将窗子关上。
    要下雨了。
    雷声不断,但雨却一直没落,直到夜色浓重,窗子屋顶才传来雨滴的声音,在短短几个瞬息间就密集起来,雨声直往耳朵里钻。
    萧矜回来的时候,整个身子差不多湿透,雨水顺着他的面容往下淌,他把糊在脸上的发丝往后撩,就见蒋宿坐在檐下看雨。
    “萧哥!”蒋宿高兴地喊:“你回来了?”
    萧矜应了一声,顺嘴问道:“梁春堰呢?”
    蒋宿忍不住咧着嘴笑,指了指门内,“在房里呢,莫担心,我看得紧。”
    萧矜想先去跟陆书瑾说两句话,但身上湿透,寒风再一吹,铁打的身子也是扛不住的,他就道:“我去后面汤泉泡会儿,你给我送一壶酒进来。”
    “好嘞。”蒋宿应道。
    萧矜朝陆书瑾的窗子看了一眼,抬步往后面汤泉室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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