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融卿恽来说,凰凌世是个有点令他捉摸不透的存在。
    大多数时候,她是开朗、聪明、精力无穷的,仿佛初升的朝阳,人们忍不住便要循着那光亮向她身边聚拢。
    但偶尔的一些时刻,从不引人注意的罅隙里,她会透出一点……难以描述的特质。
    同她并肩作战这么多次,她每次都骁勇非凡,对战术的领悟和洞悉超乎常人,心态也异常平稳,无论胜败,都能依平常心做出最客观冷静的决策,所有战士们都会心悦诚服地称她为“赤凰将军”。
    但是,在她受了令人见之心惊的重伤时,在她将卷刃了的砍刀再一次向敌人颈间挥去时,在她伫立于旷野看着尸横遍野的战场时……在那些极细微的时间里,她的眼神不再是开朗、机灵、灼灼有神的,事实上,当他望向她时,会感觉有一瞬间,那里不是她,甚至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柄寒光凛凛的兵器。
    兵器没有痛觉,没有嗔痴,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惧。
    可凰凌世怎么会是冷冽的兵器呢?她明明对每个伙伴的安危都在乎得要死。
    攻占阳州城的那一天,凰凌世被流箭射穿了肋下。
    最开始的时候人们甚至没注意到她中箭了,因为她飞快地斩断了箭柄,借披风掩住了身躯,而苍白的面孔隐在头盔下也看不出异状。
    她一直坚持到赤凰军占领了内城,阳州刺史被擒住,胜负彻底分明了的时候,才在进入营帐的一瞬间跪倒在地。
    沾血的面庞上露出了点讶异神色,她甚至摆了摆手,说:“我没……”话未说完,她便直挺挺地栽下去了。
    融卿恽带着换洗的纱布进来时,她还在同师殷斗嘴。
    “哪有你这种人呐?我可是伤员啊,你还垮着个脸教训我,哎哟,被你一骂我感觉伤口又要裂开了,好疼好疼好疼。”
    师殷眼梢泛红,抿成一线的薄唇不知是忧是怒,看到融卿恽进来,他不好再发作,只将药膏重重地放到榻边,然后便沉着面孔离开了。
    融卿恽走近床榻,凰凌世这会儿大大咧咧地裹着外衫,头发也披散着,看起来几乎就是个普通的邻家少女了。对融卿恽她不好意思同待师殷那般耍无赖,便呲着牙有点心虚地笑了下:“你来啦融融。”
    融卿恽没有言语,他缓缓地端详了她一番,将她的一切尽收眼底。她被看得不自在,不由得便要解释:“我伤口没有裂开,我刚逗师殷玩呢,要不然他会一直追着训我的,我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说着还想下榻展示展示自己的强健体魄。
    融卿恽赶忙按住了她:“你昏过去了三天三夜,”他的口吻一如既往的温和,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大家都很担心你。”
    她挠了挠头:“唔……你们也知道的,我身体确实非常健康嘛,恢复速度也特别快,真的不必那么担心我,无论受什么伤,我都能很快康复的。”
    “我知道,我知道无论是身体还是意志,你都远比我们强悍得多,”他微俯下身来,同她的面庞近了一点,“可是,再强悍,也终归是人的肉身,既是肉身,受了伤总归是会痛的,阿凌,你痛不痛呢?”
    “我……”她一时语塞,反应过来时又顾左右而言他,“啊,可是,总会好的嘛,还好得特别快呢,区区贯穿伤而已……没关系啦,真的没关系的。”
    他没有驳她的话,只是很恳切地征求她的同意:“阿凌,我能帮你换纱布吗?”
    “哦,行啊。”
    军中互相搽药换纱是常事,生死面前没人在意什么男女大防。凰凌世干脆地撩起了衣裳下摆,融卿恽微怔,然后将她的手稍稍按低了些:“……不必提这么高。”
    他麦色的手掌触上了她白皙的腰肢,太过泾渭分明的对比,他的掌心又是那般热,在她腰际辗转的每一寸都留下了清晰的印记。
    后知后觉如她,也终于觉出了点氛围微妙来。
    原有的纱布已经褪下来了,一个狰狞的伤口现于肋下。她本来真觉得不怎么疼的,甚至看到伤口也没什么多余感触。
    可当他用温热的毛巾小心揩拭她的伤口,脸上露出了一抹不忍的怜惜时,她的腰际却不由得颤抖了下,好像终于意识到了那深深的伤口确乎连着她的血肉筋脉,而被刺穿的凡人之躯,也确实是,痛极了。
    融卿恽包扎伤口很熟练,手底下利落又细致,一边裹缠一边还会柔声问她“这样可以吗?”“会不会太紧?”肋下的痛和温柔的话语交织在一起,波浪般一荡一荡地冲刷着她的意识,使她几乎不知要将注意力置于何处。
    最后她愣愣地冒出了个“痛”字。
    融卿恽手下一滞,赶忙要将纱布弄松些,她摇了摇头:“不是的,你包扎得很好,”吸了吸鼻子,她脸上突然有了点受了委屈的小孩似的神情,“只是,伤口真的好痛啊,融融。”
    她答应他以后爱惜自己的身体,受伤了也会及时告诉他。但也有状况外的时候——起义推进到第七年,赤凰军围攻苍州城,凰凌世肩胛处受了一道枪伤,伤口不算深重,枪尖上也没有涂毒,可凰凌世却在养伤期间陷入昏迷,军医再三探看也寻不出缘由。
    待融卿恽从钧州赶来,师殷刚拟好急信准备快马送出,见到他,师殷清矍板正的身形微微松弛了些:“别担心,阿凌已经醒了……不过你还是快些去看她吧,她在昏迷中一直在唤你的名字。”
    踏入帐中,他看到凰凌世怔忪地抱膝坐着,听到有人进来,她惊魂未定地抬头望去。
    他走上前去,刚唤出一声“阿凌”,她便已然伸出了双手,用力扯住了他的衣襟,将他深深拥入怀中,他未有防备,身形陡然下倾,只来得堪及堪撑住榻角,好使自身的重量勿压到她。
    他有点惶惑不安,但开口仍是一以贯之的温和:“你还好吗,阿凌?”
    很普通的一句话,却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突然间的,她放声痛哭起来,同时将他更深地向怀中纳去,仿佛她是漂荡在海上濒死的人,而他是她唯一的救命浮木。
    那兽一般的哀嚎让他心里也难受起来,她似乎伤心透了,但他对她的悲恸又毫无头绪,只能环抱住她,一遍又一遍抚摩她颤动不止的脊背。
    她哭了很久,最后在他的怀抱中抽噎着止了哭泣。
    她悲伤地望着他,指尖抚上了他的眉骨,他面庞的每个角落,她都细细摩挲而过,而他仿佛温驯的耕牛一般,任由她动作,只在她指尖拂过纤长眼睫时,缓慢地眨动双眸。
    当她的情绪最终平复下来时,她好像也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兀自推开了他,然后将脸上的泪痕胡乱抹去,再抬起头来时,她眼中的悲痛已然隐去了。
    “我没事,卿恽……我只是做了个噩梦罢了。”
    在融卿恽又一次算错数目时,鞠风来放下了手中的账册,将额头即将浮现的青筋按下去,又调整了下脸上的营业微笑,尽量和气地建议道:“卿恽,如果你最近操劳过度,实感疲累,不妨先放下手中事务休息几天吧。”不然你算错的这些数真是给我平添了几倍的工作量呢:D。
    融卿恽面露愧色:“对不起风来,给你添麻烦了,我只是……”
    鞠风来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什么烦心事,不妨吐露出来吧,多一个商量的人,便多一份对策呀。”
    “倒也谈不上烦心事,”碧色的眼珠有点茫然无措地移向眼尾,“只是最近我觉得……阿凌好像,总躲着我?”
    “哦那确实。”
    “……?阿凌当真躲着我??”
    鞠风来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你们这些灵长类动物真的过于好懂”的平静笑容。
    可是,“为什么呢?”他下意识问道。
    “嗯……”鞠风来沉吟了一会,斟酌着措辞同他分析,“怎么说呢,卿恽你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对周围的人也都很和善,过于和善了。你知道吗?有时这种和善会给人造成错觉和误会,不擅长分辨的人可能就会为此困扰了。”说到这里,她暂时停住了,然后将目光转向融卿恽。
    融卿恽看着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对傻直男她只好把话说得更直白些:“卿恽我问你,你对阿凌好,是把她当作同伴,还是把她视为女人呢?”
    一向沉静的碧色眼眸倏忽间乱了方寸,他张了张口,不由得便要辩白:“我……”
    鞠风来竖起五指,止住了他的话头:“你不必急着回答,自己再想想吧,末了也不用告诉我了,同阿凌说去便是。”
    身为局中人,有时真的很难理清自己的心绪,融卿恽确实需要想一想了,从最初的时候想起。他长她三岁,彼时他刚刚失去家人,对她总带着点对待自家小妹的惯性,下意识便要照顾她,倘若去问那时的他,他能很坦荡地说,只待她是同师殷一般的伙伴。
    可时间已经过去七年了,照顾她、对她好,几乎已经融进了他的骨血,成了他的一部分。他从未细想过风来提出的那个问题,他只知自己格外能共感她的一切,是真正的忧她所忧,痛她所痛。
    他无法自抑地要与她同呼吸,共命运。
    可是,他自身亦难分辨,这究竟是他所习教养和良善品性的外延,还是……别的什么呢?
    他下定决心主动去找她的那一天,她正在给自己爱马喂黑豆补充营养,她的爱马有个奇怪的名字,叫“碧艾姆达不溜”,简称小碧,脾气暴躁又颇通人性,只有凰凌世能骑。
    远远瞧见他,她肉眼可见地慌了,左右环顾找不到能躲的地方,她慌不择路地飞身上马——竟是要溜了。
    融卿恽无语凝噎,只好也牵出匹马追上去。马棚往前就是校场,俩人一前一后绕着场子追逐,这会儿是黄昏时分,刚吃完晚饭的将士们不明所以地看过来,还以为二位大佬在进行什么演武表演,在一旁纷纷拍手叫好。
    融卿恽随手牵出的马自是不如小碧跑得快,可他还抄了一杆长枪,在逐渐接近小碧时,很有技巧地去挑它的辔绳。
    辔绳被外力拖拽,马首偏离了原本的方向,小碧不乐意了,眼看着就要扬蹄踹他,凰凌世赶忙勒紧缰绳,生生止住了暴躁的奔马。
    扬起的飞尘逐渐散去,露出了她有点局促的表情。融卿恽用枪尖指指场外:“现在能找个僻静处坦诚聊聊了吗?”
    月上柳梢头,人约哨岗后。
    凰凌世低着头,用脚尖一下一下地踢着柳树下的小土块:“……我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好,我们都有些年纪了,不好再像年少时那样毫无界限地混在一处了。”
    融卿恽不由失笑:“那阿凌为何唯独疏远我,却同他人一派如常呢?”
    她说不出话来,他伸出手,将她扳过身来,迫她与他对视。“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伤心了吗?”她摇了摇头,“是我的性格木讷无趣,你已然腻烦了吗?”她更加用力地摇了摇头。
    “阿凌,”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离她更近了些,“我不想同你疏远,还请告诉我缘由吧,有什么错处,我皆会一一改过。”
    她的眼眶又一次红了,自他上一次见过她大哭后,她好像就此打开了眼泪的闸门,这几天流的泪比过去几年间都多。
    融卿恽拢起袖口,小心地给她拭泪,她的手抵住了他的胸膛,无力地想将他推远:“融融,你人很好,我知道的……不要对我这样好了,行吗?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不想再动摇了……求你了,不要对我好。”
    “就如你说的,我们都有些年纪了,我行事并非毫无思量,对你好,是我自己的选择,阿凌无需自苦。”
    他直视着她,碧绿眼眸在她含泪的视野中晃荡着模糊了边缘,最后揉成了两汪绵软的蜜。
    这样的眼眸,却在上一世蒙上了白翳。
    她哭着后退:“我会伤害你的!”
    他却上前一步,拥她入怀。
    “那便伤害我吧。”
    “我愿意接受阿凌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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