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宫中,她唤得都是岑远。
    她喉间哽咽,他温和道,“嗯,我听着。”
    她看着他,有一刻,她想紧紧拥住他,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说,但也知晓不妥。所以即便她跪着,他蹲下,但也保持了适当的距离。
    “我,我看着姑母走的。”涟卿这一句触到他心底。
    他听得出她这一句藏着的复杂和难过。
    “她同我说……”涟卿咬唇,有些说不出来。
    他安静看她,“慢慢说,不急,我听着。”
    她看着他,眸间似涌上晶莹,“她同我说,别难过,病了这么久,终于可以不用那么难受了。”
    陈修远微微怔了怔,没有出声。
    但涟卿口中的这一句好似点醒他,天子再是如何运筹帷幄,她都病得极重,每日睁眼,首先忍受的先是病痛,而后才是其他。
    数年如一日……
    陈修远拢眉,似是想到什么一般,也没有开口。
    涟卿继续道,“她后面意识不清了,望着半空,声音断断续续说着,可以去泛舟,踏青,喂锦鲤……”
    涟卿哽咽。
    ——人一旦开始频繁回忆过去,就是力不从心了。
    这是他告诉涟卿的。
    涟卿继续道,“她最后把我认错了,同我说,母后,我有些冷……”
    这一句,涟卿眼中的碎莹再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
    他心底好似揪起。
    涟卿看着他,眼泪似珍珠般滑落,却忍着尽量不出声,也手足无措。
    他温声,“小尾巴,想哭就哭吧……”
    她再忍不住,哭声溢出喉间,似是再收不住。
    他看着她,心底澄澈,不止天子这处,天子这处是契机,还有过世的淮阳郡王夫妇,还有涟宋,涟恒……
    这些即便记不得,也藏在心底深处,总要有出处。
    从他抵京开始,看到她的每一刻都在小心翼翼,一步都不敢错。
    这些复杂的情绪,存积在一处,是应该好好哭一场了……
    殿中并无旁人,他指尖抚过她眼角。
    她眼中挂泪,愣愣看着他。
    “小尾巴,你还有我。”他轻声。
    “冠之哥哥。”她唇间轻颤,“你会离开西秦吗?”
    他微怔。
    “你会离开西秦,回燕韩?”
    她看着他,她身侧真的再没有旁人了……
    他再次伸手,轻轻抚上她眼角,温和道,“不会,我会留在西秦。”
    她眼中朦胧。
    他伸手刮了刮她鼻子,“小尾巴在啊。”
    她鼻尖通红,没说出话来。
    大监正好入内,看到了,便也低头。
    能在天子身边伺候的,都有眼力。
    如今天子已逝,东宫的事,看出端倪也不是端倪,大监拱手,“太傅,魏相有事与太傅商议。”
    “好。”陈修远应声。
    “我稍后回来。”他起身,朝大监道,“大监,水。”
    大监会意,殿下的嘴唇都是干涸的。
    *
    “魏相。”陈修远上前。
    “太傅。”魏相身侧也无旁人,方才是在想事情,眼下见了陈修远上前,也问起,“见过殿下了?”
    陈修远颔首,“是。”
    魏相叹道,“天子驾崩,殿下一时还未能接受。淮阳郡王府出事,殿下失忆,回京后,殿下一直都是天子在照顾,接受起来。恐怕也需要时间。”
    魏相双手背在身后,感叹道,“多事之秋啊。”
    陈修远只是听着,没有接话。
    虽然猜得到天子病情加重,却为了生辰宴,不得不做很多事情,宁肯折寿,却没想到这么快……
    他仿佛才刚入京,也好像才刚认识天子,又忽然间物是人非。
    陈修远心中感叹。
    “天子过世前,已经交待过朝中诸事。这些年虽然天子一直在卧病,但对朝中的事情都很清楚。太傅应当也猜到了。”魏相的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
    陈修远点头。天子敢在生辰宴上这么冒险,是知晓定远侯和几大世家会在生辰宴上发难,所以顺水推舟。天子浸.淫朝堂十余年,很清楚什么应当做,什么不应当。朝中之事有都已经安排好,不会再让朝中陷入僵局。
    魏相又道,“天子薨逝,依照组织,殿下要守孝一月,礼部将登基大典放在了月余之后。所以在登基大典前,东宫都会以储君的身份监国。”
    “明白了。”
    魏相又捋了捋胡须,今日一整日,略微有些累了,也继续道,“天子这么一走,东宫这处要多仰仗太傅。”
    “下官当竭尽全力。”
    “天子不易,东宫也不容易,老臣当年也是看着陛下一步一步都到今日的……”魏相忽然有感而发,声音到了这处,又戛然而止,良久才道,“老夫要守的先是西秦江山,不负先帝所托。但天子的选择,老夫同样尊重。”
    “所以,魏相不想再做帝师了。”陈修远想明白了。
    天子才是魏相的学生,而且是魏相教过最聪明的学生,所以那个时候涟卿刚回京中的时候,天子才会让魏相去教导功课。
    “礼部已经在操办国丧之事了,七日后陛下将葬于皇陵之中,结束后,东宫便要前往寒光寺,替天子供奉。”魏相再度看他,“朝中之事连着国丧,之后又是祭天,中途时间太紧,老夫未必能同殿下一道去寒光寺,还请太傅陪同东宫一道。”
    应当的。
    魏相说完,脸上还有愁容在,也没出声了。
    两人并肩,目光也看向远处。
    天子的时代结束了,西秦又会迎来新的女帝。与早前的世家林立,把持朝中不同,如今正是百废俱兴的时候。
    但百废待兴原本也是双刃剑。
    更需要时间。
    辞别魏相,陈修远重新回了殿中,涟卿还跪在一侧,他远远看着她。
    ——朕希望涟卿能做一个真正受人敬仰的君主,朕没做到的,她能做到,朕有遗憾的,她没有。
    ——朕也想知道,你会不会为了涟卿留在西秦?
    ——朕觉得你会。
    陈修远淡淡垂眸。
    第069章 不二臣
    生辰宴刚过,一向在国中只手遮天的几大世家相继倒台,定远侯府之乱得平,原本应是举国欢庆的好事,却因为天子薨逝,忽然蒙上一层阴霾。
    天子久病,膝下无子,遂从宗亲中立了淮阳郡王之女为东宫,所以国中上下其实都对天子的病情都有所准备。只是因为生辰宴上,天子同时拔掉了几大世家和定远侯府这几颗毒瘤,朝中都在感叹天子的运筹帷幄,也在想生辰宴上天子似无事的模样,是不是早前的病情是装出来,麻痹几大世家和定远侯府的?
    虽然有猜测在,但谁都没料得天子翌日驾崩……
    天子驾崩,进入国丧。
    朝中休沐七日,只有要紧的事情,官员才会入宫同魏相商议处置。
    魏相这几日也近乎都在宫中,一面处理朝中之事,一面照看天子丧事,还有东宫。
    大丧七日,举国悲痛,京中禁所有喜庆之事,百姓也服素缟。
    国丧会持续一月。
    七日过后,由禁军护送东宫,送天子灵柩至皇陵下葬。
    至此,休沐结束,朝中停摆诸事开始陆续恢复正常,步入正轨……
    但涟卿是储君,还要去趟寒光寺。
    寒光寺是皇家寺院,天家入皇陵后,涟卿要去趟寒光寺替天子做法事,听诵经,而后方才回京。
    途中往返需要三日,这三日不早朝,期间由魏相主理朝政;等三日后涟卿回京再行早朝。
    临近七月末了,大雨多了起来。
    路不好走,马车也行得慢。
    涟卿在马车中看着奏折,这些都是魏相早前转给陈修远的,让他这几日就要开始带着她熟悉朝政。
    而熟悉朝政最好的方法,就是看折子。
    车轮滚滚,雨声却落在马车顶上,平日里听来嘈杂的,眼下去似夏日里的一抹宁静。
    涟卿翻着册子,想起上期去寒光寺的时候,还是同上君一道。
    这次……
    涟卿抬眸看向案几对侧的陈修远,他也在翻着折子,却明显比她更认真。
    她多看了他几眼,他指尖轻敲桌沿,示意她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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