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不愿意承认,那么狡黠跳脱,那么可恶又可爱的小狐狸,怎么会死掉。
    他已然被抽去灵骨,逐出师门。
    师父说这次下山是他的情劫,可他不仅没有渡过去,反而还搅乱人间风云,铸下大错。
    可是怎样才算渡过去呢?
    若要将她遗忘,将她抛之脑后,裴时行宁愿自己渡不过去。
    师父终究给这个座下最为出色的弟子留存了生机,令裴时行自山下修行,十年为一昼。
    百年方可赎尽罪过,重入师门。
    可裴时行不愿,他原本就是存了死志,想来尘晚墓前了断的。
    他这三百年活的恍如一梦,每一步都在按着旁人的期待往前走,每一步他都没有问过自己的喜怒。
    唯一一次生出那么强烈而直白的“想要”的情绪,是对尘晚。
    而今他第二次想将命运握在自己手里。
    是想陪尘晚一起了断。
    可是白纨说了什么呢:
    “狸狸她本有法力,是你从前给她下过禁制,令她全然无法施展,只能引颈受戮”。
    “你的法力从前对她没有效用,只是她对你生了情,所以你的禁制才能困住她。”
    玲珑澄澈的小狐狸,本是自由无拘地在这世上,每一日都过的有滋有味。
    可偏偏遇上了他。
    他禁锢了她,要她对他生情,可又护不好她。扆崋
    她本是世间自由如风的精灵,却被凡夫俗子的爱困住了手脚,生出了无尽的羁绊。
    而后只能被他害死。
    裴时行原本麻木地过了许多没有她的日子,麻木地受了师门的剔骨之刑,麻木地抱着僵死的小狐狸,而后一点点将她掩埋。
    可此刻再想起尘晚,他终于忍不住自喉头哽咽一声。
    而后就是无穷无尽的哀毁寂寥,仿佛人间长流的日月,骤然将他席卷。
    他自有生以来,三百年间第一次哭得那般狼狈。
    “对不起……小狐狸……”
    他忆起二人在桃林的初见,他其实一眼就识破了她的伎俩。
    却任由那个演技蹩脚的小狐狸滴溜溜转着眸子,为他设计了一场公子佳人的初遇戏码。
    他却毫不留情地挑破了她的心机,还嘲讽了她的修为。
    可其实呢,狸狸——
    我是看了你的舞,你跳的极好,极美。
    可也是我要将你拉到红尘里。
    若有来世,惟愿和你一起长一起老,生生世世常相伴,生死不分。
    但裴时行又觉自己的贪婪恶毒。
    他毕生的血泪都要流干了,此刻翻遍自己的血衣,终于寻了片干净的衣角。
    而后颤颤抬手,擦干了他落在她碑上的每一滴泪。
    就此离去。
    无人的万丈悬崖边,临了临了,裴时行终于舍得将前一个心愿反悔作废。
    苍天在上,弟子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愿以百代轮回作交换,唯有一愿以求。
    愿我的小狐狸下辈子无灾无难,平顺喜乐,安安稳稳过一生。
    最重要便是——
    让她不要再遇见我了。
    往下坠的那一刻,裴时行只觉万物都变得无比空旷寂寥。
    只是永生永世,都见不到他的小狐狸了啊。
    青霄门下弟子屠戮王室,就此搅动人间风云,兵戈乱起,群雄争霸。
    天下分分合合,交战不断,五百年未有太平境定。
    七百年后,元氏自范阳起兵勤王,自立为帝,定国号为大周。
    大周令天下初定,民殷国富,光辉熠熠。百年中,盐政渐生弊端,为这盛世笼罩了一层阴翳。
    又十年,河东道中别驾裴矩长子诞世,为其取名为裴时行。
    裴小郎少而颖悟绝伦,性情冷淡,不喜旁人近身,唯有一只偶然入裴家的狸奴得以伴他左右。
    裴时行四岁那年,与他相伴两载的狸狸不知所踪,遍寻不见。
    同年,远在上京的巍峨皇城,孝璋皇后产下她此生唯一的女儿,宫娥们将初生的小公主轻柔地放到摇篮里。
    却忽有一人惊喜道:“你们瞧,小殿下的眼睛是金色的呢!”
    “是呀,琥珀也似的,美极了!”
    天地万物流转轮回,宇宙乾坤变幻,人间草木枯荣千百载,又是一年人间春。
    春来万物初荣,上天留下的一丝机缘终于有了破土生芽之机。
    有情人终究会再相逢。
    醒木一压,所有的幻梦片片破碎,唯有眼前的一切才最真实。
    “谢诸位捧场,老夫今日就叙到这里。”
    长公主愣愣坐在原处,不知此身是真是幻。
    好似连方才的故事她也没有细细去听。
    但不知为何,竟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是谁将温热的指落在她眼皮上,轻柔地擦去泪痕,而后又将她紧紧牵入怀抱。
    裴时行嗓音含笑:
    “小狐狸,我们回家了。”
    “好呀。”
    作者有话说:
    谢谢我的每一位正版读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那就让一切都停在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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