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如此看来,谢韫与他联手,他却早已在暗中背叛了谢韫。
    人人都机关算尽,事事却不如人意。
    “好,”裴时行对她总是说不尽的纵容,“狸狸想去,那就去,不必害怕什么。”
    这事了罢,长公主挑帘望着道旁苍莽之景,低声道:“五日了,无咎应也到河东了吧?”
    这少年郎辛苦奔波一趟,先是被长嫂拿匕首抵着脖子,而后又是被兄长的佩剑直指咽喉,可谓命途多舛。
    不过他此番算是立了大功,想必朝廷的封赏也该在这两日,同裴无咎一脚前一脚后地进家门了。
    “嗯。”对旁人的事,裴时行一贯冷淡,只简短应声便罢。
    长公主暗自撇嘴。
    她甚少见北地风景,此刻坐在马车上一途望去,山川河流都与上京殊有不同,万事了结,她心头也随着无垠大川渐渐开阔起来。
    人也渐渐活泼起来:
    “诶裴时行,你瞧,我这头,”她殷勤地勾过帘幕,指给裴时行看,“这个骑马的小侍卫生的也很是俊俏呢。”
    那侍卫护在马车侧前,肩宽腿长,露出的侧脸线条清晰利落,约莫才十八九岁的年纪。
    裴时行不愿抛以旁的男子半分眼神,只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字句:“也很是俊俏?”
    下一句便又浸饱了浓浓醋意:“殿下,还有哪些漂亮的侍卫入过您的青眼?”
    想必是极多的,毕竟长公主府上那三百府卫便生的极其戳人眼。
    长公主知晓了他的别扭心思。
    虽二人已然心意相通,但她且要提防着这裴氏妒夫时时刻刻起火架锅,不定什么时候便要熬煮出一锅浓醋。
    此刻亦有心治一治裴时行:“上京人物多风流,本宫自然见过。”
    裴时行沉默不语。
    “啊呀,不过谁人都比不过那位,本宫此生都难再寻如他一般神清骨秀的侍卫了。”
    这等浮夸的感叹终于激出裴时行一声冷笑。
    元承晚觑着他的面色,美目中笑意愈浓:
    “我同他在凉州见过一面,甫一见面便忍不住抱了上去,那郎君身披蓑衣,窄腰精悍,本宫一抱上去便察觉出他的紧绷。”
    裴时行终于听出了她话中所叙,正是他乔装打扮被她认出的那一日。
    那一日亦是裴时行记忆中永生无法磨灭的一日。
    他的妻子能隔着潇潇雨幕,只一眼便将他认出,而后更是赐予了他一整日的温情与爱抚。
    他面色终于松下来,委屈道:“狸狸,你又逗我。”
    却不料至此犹未终结,长公主又继续道:“啊呀,你一贯如此脆弱。”
    “所以本宫同那小郎君温存一日便将衣物一股脑儿地扔到他面前,对他讲——”
    她的红唇凑近他的耳畔,话音扑洒热意,一路撩动心脉:
    “你快些走,本宫的驸马要归来了,驸马最爱拈酸吃醋,若教他知晓本宫给了你,少不得要跳脚的。”
    裴时行明知与她温存一日的人是自己,此刻却无端在脑中随着她的话勾勒出一些令他五内皆炸的画面。
    “元承晚!”
    他将她的玉臂锢在头顶,牢牢困在车壁上,胡乱地低头啃咬下去。
    “你再敢如此胡言乱语,我便……”
    未待长公主挑衅地追问裴时行“你便如何”,下一瞬,她结结实实地知晓了此人的恶劣。
    这是一驾驰骋于官道上的马车,车外有众多护卫侍人,苦她一个人沉浮在海里,却要死咬朱唇,生怕被人知晓。
    官道亦并非处处平整,四只轮轴下颠簸的力道和弧度成了最为天然的助力。
    裴时行却还在此时坏心地打她。
    长公主盈盈泪眼再抛不出半分挑衅。
    她已然是潮水灭顶,却还要听他故作冷肃的训斥:“狸狸,不许哭。”
    凭什么不许呢!
    他已是如此可恶,白日便敢伤风败化,却至此不知反省,反而要阻她哭音。
    长公主被人覆住口,呜呜难言,眼中却大滴大滴地挤出泪水。
    裴时行抬起粗粝的指擦去眼泪,满意地望着她的叛逆。
    口中话语同唇畔笑意一般意味深长:
    “哦,又哭了啊?那就不能怪我了。”
    神女既然慈悲如斯,愿以身饲喂恶兽,便要慷慨到底,令他餍足才好。
    她又怎能知晓,此刻的泪水于事无济,却能诱他更为兴奋地对她逞凶。
    奔驰的马车一如离弦箭矢奔星,穿梭在旁人无法窥探的境地里。
    有人在暗里一步步堕落。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好时节
    正月二十七, 返京的长公主决定入宫,亲自去会一会故人。
    这日天气极好,是上京冬日少有的晴好天, 日华自沉沉蒙蒙的天色中穿云破雾,迸出万丈辉煌。
    长公主并未惊动旁人, 只轻车简从自府中出发, 却在行过护国寺时,遇见了一早便候在丹凤门下的辛盈袖。
    她同辛盈袖已近两月未见。
    所有的荒唐动乱都起于那个风雪砭骨的除夕夜。
    听闻这两月间,大理寺少卿崔恪挺身相护如今已然仙逝的谢后,却因后脑正正撞在石基上而不幸昏迷,几乎就是半死之人。
    可终究有妙手回春的辛医正为妻, 崔恪这一遭有惊无险, 已于数日前清醒。
    清醒的第一日,辛盈袖便叫他亲笔签下了和离书。
    她如今无拘无束, 复归自由身, 却仍是辛医正。
    长公主唤住马仆,亲自下车相迎。
    短短两月, 再次四目相对, 竟恍如隔世。
    她细细端详辛盈袖, 见她衣裳简素如昔, 一头青丝仅以一枚素钗挽起, 比之向前的跳脱,如今的辛医正周身平添许多稳重。
    风动衣衫,袖袂轻扬, 好似稍稍被吹皱的一陂静湖。
    如今想来, 她那段时日的神思恍惚, 是一早便知崔恪同谢韫有旧。
    “袖袖, ”长公主握上她的手。
    还好,是温热的。
    “你怎在此?可是有话要同本宫说。”
    辛盈袖梨涡深深,愈有静水秋湖之美。
    或许也只有至柔的水方能抚平投入水面一切的伤害,转瞬便重归平静。
    “殿下,臣的确是在此地等你。”
    她接着说出了令元承晚稍有讶异的第二句话:
    “您是要去见谢娘娘,是么?”
    元承晚不知为何,竟无端红了眼眶。
    她抬手将拂至辛盈袖琼鼻处的一缕碎发顺回耳后,轻轻颔首:“袖袖,的确如此,我欲要……”
    辛盈袖看出了长公主美目中盈满的歉疚,轻轻摇了头:
    “殿下,臣无事。臣候在此处,只是想劳你带一句话给谢娘娘。”
    她垂眸片刻,复又笑开:“你就说,她的命是我花费数月,独自度过无数个不眠之夜方才救回来的。”
    “所以,”辛盈袖又现出些从前灵动顽皮的神态,“让她好好活下去。”
    两个女子的手紧紧握在一处,她们分明是懂彼此的。
    犹记七夕时,她们三人一道登花楼,拜明月,彼时情挚,亦未能料想到如今日一般的局面。
    只是这个世道,她们身为女子,曾在一同拥抱取暖,若当真论来,究竟是谁的罪过更大呢?
    辛盈袖就此飒然而去。
    女子的背影依旧纤柔,可脚下迈出的每一步却又是有力的。
    长公主自身后眺去,依稀记得仲夏时节的某一日,辛盈袖顶着毒辣的日头候在宫门外,而后亲手为她递上两张方子,那时的她也曾如此刻一般,遥遥目送着辛盈袖的背影远去。
    不改的柔弱,不改的坚定,不改的赤诚。
    明月阁的确有冷面玄甲的兵士层层把守,皇帝亲自将妹妹送至阁门,而后背身静候。
    容她二人有一刻的交流。
    谢韫产子两月,从前雪白的面色竟在这一日日的囚.禁中渐渐红润起来。
    她是戴罪之身,甚至是世人眼中的已死之人。
    长公主见到她时,谢韫正端直地跪坐在书案前,手上字随笔动,正在抄写着什么。
    她簪发尽解,粗衣素裳,只一根布帛系住发尾,周身气质清冷。
    在这幽幽宫阁中仿佛是故纸堆中生出的魂灵,已一个人静默了等候了千百年。
    听得来人蛩音,专心伏案的谢韫一瞬紧张,却在下一瞬意识到,这般轻柔的步调,并不是惯来习武的皇帝能有的。
    “拜见晋阳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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