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时行自然不欲让她再劳动,她如今月份渐大,又兼昨夜受了惊吓,甚至奔徙过一段不少的距离。
    正该是卧床修养之时,哪里就需要她亲自入宫。
    元承晚安静地听完他的阻拦之辞,只淡淡笑过:“君臣之道罢了。”
    这话说的似乎意有所指。
    甚至带了些不似她平日随和性子的锋芒。
    裴时行闻言一怔。
    二人用过哺食便一同乘车入了宫,裴时行去立政殿寻了元承绎,她则在宫人延引下去了皇嫂住处。
    千秋殿内陈设古朴幽意,并不漆金缀玉为饰。
    檐下鸾铃鸣音清脆,竹帘高高卷起,偶然打在沉香檐柱上,梭梭作响。
    元承晚端坐在外殿,葱根般的玉指不住把玩着手中天青色釉瓷杯盏。
    釉色若疏雨洗过的晴空,烟水与薄雾轻笼其上,明净无匹。
    倒是像极了谢韫温婉静美,不染俗世一纤尘的性子。
    可她并不打算入口。
    只安静地垂眸等候。
    她尚有许多话想问问皇嫂,亦有些疑虑要待谢韫为她解惑。
    半刻后,女官唱声起,长公主缓缓抬眸,定望住珠帘后渐渐清晰的婀娜身影。
    正是午睡方起的谢韫,此刻正由宫人搀扶,一步步朝她缓缓行来。
    她看起来恢复的极好,面色粉中带润,目光莹亮。
    不似昨晚,神色惶惶,连一张小脸也惨白似纸。
    尚未待她张口,谢韫赶在她之前率先说道:“狸狸,皇嫂有孕了。”
    作者有话说:
    缕乱恐风来,衫轻羞指现。故穿双眼针,持扇缝合欢。(《七夕穿针》)
    描写古代七夕习俗的一首诗~
    裴时行今日人设是冷笑男,他的一些理论出自《胎产心法》清代阎纯玺(诚斋)撰。
    上一章小修了一下,有需要的宝宝可以回看。文案应该也快了,主要这篇文真的不长,我也写不了多长,把想讲的故事讲完就完结啦
    第31章 试探
    元承晚沉默了一瞬。
    谢韫脚下步子不停, 继续笑望着她行来。
    也只这么一瞬,长公主心头所有的忧虑彷徨,所有待要出口的纠结都被谢韫的孕讯打散。
    她抬起一双清澄无垢的眼, 正正与谢韫对上:“此乃大喜,狸狸敬贺皇嫂。”
    终于在她对面落座的谢韫由着宫人在她腰后细致地垫了软枕, 松下口气。
    不知是因她过分看重这腹中胎儿, 此刻终于得以安稳坐下;还是因了旁的什么事体。
    谢韫已小产过两次,天子至今膝下无子,无论出于维护朝纲安稳抑或是夫妇私情,这孩儿的确是怎么受看重也不为过的。
    长公主默然咽下了所有话。
    还是对面的谢韫率先开了口:
    “这孩儿尚且未足三月,也怪我, 竟迟钝至此, 也不知有了,还是昨夜诊脉方知此喜。”
    元承晚将目光落在对面的女子身上。
    谢韫满脸将为人母的幸福, 正将玉手贴置在小腹上。
    这话中的微言雅意, 一是叫她不必宣扬此事;可是否还有旁的意味,长公主竟也一时不敢分辨。
    “皇嫂宜有淑德, 自是能得上天厚爱, 狸狸心中也自有分寸。”
    话罢, 她目中含了歉意:“我知皇嫂昨夜受惊, 只是再容我冒犯一句, 昨夜那些宣阗打扮的人,您可曾留意到他们有何特征?”
    此话一出,谢韫素面上笑意一敛, 那一刹惊慌好似萎谢的白玉昙花。
    看起来仍是未能自昨夜的惊吓里完全恢复。
    “我不记得……”
    她看上去当真是吓坏了。
    想必自昨夜起, 皇兄便不许她再过问这场祸乱的后续, 而后她又紧跟着知晓自己怀喜之讯, 便当真再未理过。
    只是谢韫似乎仍是存了些好奇:
    “那昨夜自市集中奔啸而过的那队人呢?他们是何身份,正是因了那群人才酿出惨剧。”
    裴时行的确同她交代过那群商队的下落:
    “听说是涿州来的商队,昨夜是为捉拿盗贼。那商队主人赀赎其罪,被罚了金,如今整个商队都要被逐出上京了。”
    谢韫怔怔点头,便也不再多问。
    二人一时沉默下来。
    那些疑虑既是难问出口,索性这“君臣之道”也做的差不多了,元承晚正欲顺势告辞。
    却忽听得殿外宣唱。
    竟是皇帝归了。
    皇帝一向勤于秉政,素日里宵衣旰食,甚至起居都常常安置在立政殿,不及宵分上灯时分,轻易不回后宫。
    可此刻元承绎一身雪灰缂丝团龙袍,龙骧虎步,甫一入门便上前扶住了谢韫,话音也放得极软:“阿韫今日如何,可安好?”
    谢韫粉面染上羞意,不答,只略略握了握皇帝的手,示意他望向此间的第三个活人。
    元承绎这才舍得将目光分予一星半点过来:“哦,狸狸也在,你今日可安好?”
    他语气亦算得上诚挚,故而长公主亦柔声带笑回应他:“臣妹多谢陛下关怀,裴时行何在?”
    皇帝面色一黑。
    随即又哼声道:
    “当真是女大不中留,见面第一句不问皇兄,竟敢问旁的男子。”
    “彼此彼此。若非得皇嫂从旁示意,皇兄见面时都未能知晓臣妹的存在呢。”
    “……”
    皇帝一时哑口无言,深觉自己的妹妹沾染上了裴时行巧舌如簧的坏习气。
    一时被这忤逆饶舌的妹妹气得不轻,三言两语便将她打发走。
    不过话末倒是老实地告知了裴时行的去向。
    那男人一早便在崇楼外的新政门下候她同归。
    时已向晚,他半身披了熔金落日,负手立在楼观之下,站成一道清隽又沉默的影。
    元承晚面上不自觉带了笑,扬手止了伴驾内官的唱声,就这么一步步慢悠悠地向前头那人行去。
    玉墀之下,他二人的影子已快要交融在一处。
    她前次也是这般在丹阳门下等他的。
    等他同归。
    不知为何,长公主蓦然忆起了裴时行求娶当日,曾对她说过的“风雪同道,万死不辞”。
    只是那日她等他的缘由,是因皇嫂曾诫她以女则,而后又示她以夫妇相处之道。
    待至最后,端庄慎言的皇后甚至出言暗示自己,道是裴御史今日也入了宫,狸狸既为人.妻,理应与之同归。
    她一贯很听他们众人的话,自然是去了。
    去的时候不是很畅意,却终究对着裴时行满含惊喜的一双眼说出了软话。
    前方的裴时行忽然回过身来。
    这一举动倒是出乎长公主意料,她顿步原地,恰好对上男人朝她望来的一双漠静含冰的眼。
    元承晚因这眼神怔住。
    而后眼睁睁望着他眸中飞快闪过一丝讶异。
    倏而化开冰雪破颜而笑,对她弯出一个清艳似雪中春光的笑意。
    原来她平日不见他时,他对旁人竟是这么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么?
    “裴时行,”长公主忽觉自己很有必要同裴时行说道一番为人处世之道。
    “你入朝为官不过四年,且年岁又轻,素日更该与人为善,处处敬慎。”
    裴时行上前牵过她的手,安静地垂眸听她教诲。
    她这是嫌自己太凶了。
    其实裴时行幼承裴矩庭训,并不似她想象的一般讷于世故人情。
    至少不似掌管刑狱的崔少卿一般终日冷面,一人便可抵寺门口端坐的獬豸,牢头龇牙的狴犴。
    他方才一人等候于此,便也趁着这难得的空隙来思索一番,究竟该如何将贼子捉拿归案。
    只是凝神之际忽听来人蛩音,一时警醒,这才忘了披上往日端方温然的皮。
    却不料叫她看去了。
    裴时行不欲令她发现更多端倪,恳声道:“臣知晓了,多谢殿下赐教。”
    长公主瞥眼望去,这男人牵着她的手,正凝神细听。
    俊面上长睫默默垂覆于眼睑,红唇也自愧地抿起,倒是一副温顺又无害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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