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雨岚学姐要来的这天,正好是大年初五。
    从零点起,外面就震天狂响,大家对于迎接财神的热情,远远高过赶走年兽。
    陆斐然一早醒了,然后听身边的梓曼卿一直缠着她要去赶集。
    确实是没有什么集能赶的,不过事先问过邻居,说是今天镇上的生意已经开张大半,再加上反正等会儿也要接学姐,陆斐然就答应了。
    起床走到室外,陆斐然闻着空气里凛冽的味道,这股味道和儿时记忆中冬天的家乡一模一样,瞬间将她拉回过去的时空,怀念又温馨。
    因为梓曼卿的车太过招摇,两个人真的是骑叁轮车去的。
    把以前的老旧叁轮车找出来擦干净以后,陆斐然想起梓曼卿是多么怕冷,又去衣橱里拿了有些历史的貂皮大衣,让梓曼卿坐到叁轮车的后面,再把她裹了个里叁层外叁层。
    大衣臃肿老土,但保暖效果依旧。这件款式早已过时几十年的貂皮,是这户人家昔日罪恶的证据。听说外公死去以后,家里也一落千丈,从过去村子里最富裕的人家变成了连最穷的人都不会来借钱的人家。
    梓曼卿整个人都被包着,还又戴了帽子又戴了口罩,只露出一双亮亮的眼睛,像地里可爱的小萝卜。
    陆斐然盯着她笑,然后一路踩着叁轮车,很快就到了镇上。
    这里是方家桥大街,整条街一眼就能望到底,但是今天路边的摊贩特别多,还好梓曼卿不觉得无聊。
    琳琅满目的花花绿绿,再加上各式各样现炒现炸的吃食。
    陆斐然顿时回到了童年时光一般,又像当年那个早上四点起来赶集的小丫头了。
    她虽眼角留意着梓曼卿,自己却兴奋地到处跑来跑去,口中宣布着:“我要去买生煎馒头”、“啊!萝卜丝饼”、“糖炒栗子”、“居然还有烘山芋”之类的,很快就买满了篮子,还迫不及待地每样都要吃一点,因为梓曼卿不能摘下口罩,她在她旁边炫耀地吃着东西,吃得又香又开心,就差没故意砸吧嘴了。
    本来她是不怎么想出来的,到头来,却比梓曼卿起劲多了。
    毕竟人家怎么可能真的对小镇上的廉价商品感兴趣嘛。
    可是陆斐然不一样。在她又去买了一袋称斤两的小零食后,她突然感觉到,这种夹着硬硬的植物奶油,上面还有一小点劣质红色果酱的廉价小饼干,承载了过去何其多的美好时光。
    她咬了一口。居然到了这个年纪,吃这样子的零食,还会让她有种原始的满足感。
    菜市场也去了,路过水产区,又是那熟悉的充满鱼腥味的肮脏地面。梓曼卿离得远远的,怕湿漉漉的地面脏了她昂贵的鞋。
    因为还是冬天,只买到了催熟的冬笋。本想买它个一整箱吃到爽,可是没想到,现在老家的笋也不便宜了,只买了几顿的量。咸肉也买了些,当然还有炖汤的排骨,打算等下烧腌笃鲜招待学姐的。
    其余各色食材,也挑新鲜的买了些。
    买完东西出来,就见到了学姐。学姐也是厉害,骑自行车从城里一直到镇上。
    陆斐然在前面带路,学姐就跟在后面,一起骑回了老房子。
    “看这一排!”陆斐然带着两位客人四处参观,到田的另一边,炫耀道:“这里一整排木樨树——就是桂花树,都是我家的哦!种了有二十年了。秋天的时候路过就是一阵香,摇些桂花下来,做桂花糕、桂花酒酿,都好得不得了。”
    还绕到旁边去看了附近的小竹林,听见陆斐然说清明左右的时候,可以挖新鲜的春笋,学姐一副很期待的样子。
    再回到田里,陆斐然指给两位客人看正种着的青菜和大白菜,她有些遗憾:“现在都是邻居在种。我外婆以前太宠我,没怎么让我干活。我还记得她说过,‘看到田里种南瓜的人家,就知道这家有孕妇,因为南瓜省力好种。’可惜我太没用,不要说青菜白菜,连南瓜也不会种。”
    陆斐然说完,在两位客人互相交谈的时候,陷入了沉默。
    以前外婆总说,她只要好好学习就行了,其它什么也不用做。
    外婆会种田、会做桂花糕,春天会做青团、冬天能自制咸肉。过去厨房的梁上,经常挂着好几条咸肉。甚至还会自己绣花,小时候给她绣过大熊猫啃竹子的丝帕。
    可是她自己呢?就算上了大学去了大城市,也没混出个什么成绩,日子过得去而已。而这些要动手的生活技能,她却都没学会。
    她们回到老房门口,陆斐然又介绍起院子里石头做的小鸡窝,说自己小时候是怎么样每天早上起床,就来鸡窝掏新鲜的蛋。
    梓曼卿却没怎么听,反而注意力被旁边的一口井吸引住了。
    “怎么了?”陆斐然凑过来问。
    “没什么。我们在这里住的几天,好像没用过这口井?我之前都没注意到。”
    “嗯。我小时候喝水都是打井水的,后来装了自来水,就不用了。早就封掉了。”
    梓曼卿就点点头,没说什么。
    其实今天梓曼卿有些奇怪,从镇上回来以后就不声不响,陆斐然带她们参观的时候,基本只有潘学姐回应一下。可是她也不是没兴趣的样子,反而一草一木,都格外认真地查看。
    陆斐然抬起头,正好看到梓曼卿又望着门前的一棵树出神。
    那是棵桃树。隆冬时节,光秃秃的,只剩弯弯曲曲的枝条像爪子一样,没什么好看的呀。
    “这是桃树。春天的时候开花,粉灿灿的一片,那时候好看。夏天的时候挂满水蜜桃。我们家不打农药的也又大又甜。到时候如果我有时间回来,给你们带点。”
    “斐然!这棵也是你们家的吗?”学姐叫她,兴奋地指着旁边的那棵枣树。
    此时冬枣正一个个缀满了枝头,嫩绿间夹杂着深红。
    “我居然都忘记了!你们等着,我马上打枣给你们吃!”
    说干就干。陆斐然立刻进屋拿了根竹竿出来,再让学姐和梓曼卿拿好篮子准备在下面接,开始用竹竿用力地拍打枣树的枝条。
    枣子一下子哗啦啦地落下来。打冬枣的过程中,陆斐然从收获中感受到一种非常纯粹的喜悦,越干越起劲。所以当一部分枝条太高,举着竹竿也打不到的时候,她一时兴起,脱下厚重的羽绒服,说要爬上树去把枣子摇下来。
    “别上去了。”
    “上面也没多少,还是要注意安全啊。”
    两个人都劝她。
    可是她在兴头上,早就蹭蹭地爬上去。
    抱着粗糙的树皮,今天再一次,她感觉爬树的自己还像小时候那样活跃,感觉到自己就是乡村的女儿,接受着自然的馈赠,而不是一个在大城市局促空间里的小螺丝钉。
    冬枣像冰雹一样落下去,她摇曳着枝头,像风骄傲地展示着自己的力量。
    “啪”的一声,她骑着的树干断了,她整个人一下子往下坠落。惊慌中她双手不停地抓其它的树干,手上的皮肤被树皮蹭得惨不忍睹,但好在最后掉下来的高度比较低,人没有事。
    因为太过恐惧,手又太痛,她任自己像孩童一样“哇”的一声哭出来,同时却清晰地意识到,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乡下的小孩子了,连树干也支撑不了她这比小时候重了那么多的重量了,于是停止了哭泣。
    梓曼卿和学姐都过来焦急地查看她的伤势,她很感谢又很不好意思,自己去洗干净伤口,戴好了厨房手套,倒是要开始做饭了。
    学姐说着“手都受伤了,不用做饭了”,可是陆斐然今天一定要招待她。
    梓曼卿正欲劝阻,但接到了经纪人的电话,给了学姐一个眼神,出去谈事情了。
    于是厨房里只剩陆斐然和学姐两个人。学姐又劝了几句,看实在拗不过她,就帮她洗菜。厨房里老式的炉灶,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学姐瞄着烧柴火的地方,啧啧称奇。
    “我家是很晚才装天然气的,以前都用这个要烧火的灶台。”陆斐然解释道。
    “我一直听说这种大铁锅烧火,烧出来的米饭更香。”
    于是陆斐然立刻开始给学姐展示如何烧火,打算今天给学姐用大锅做米饭。
    “斐然,谢谢你。”学姐笑。
    “没什么,你难得来啊,”陆斐然也笑着,然后想起来问学姐,“对了学姐,你之前说有事情要说,是什么事情啊?”
    潘学姐的笑容在脸上僵住,随后脸上浮现出严肃的神色,一瞬间,陆斐然的心悬起来。
    “斐然,其实我爸的腿脚早就好得差不多了,但是我生病了,所以打算过年以后就辞职,留在家里养病。工作的事情,如果你愿意的话,就由你来接手了。”
    陆斐然一惊,手里抓着的柴火一下子掉到地上。
    学姐父亲刚受伤的时候,她问候过学姐父亲的身体,但之后一直连学姐父亲恢复得怎么样都没敢问,因为她怕学姐会不会觉得是在催她回来上班,怕给学姐压力。怎么也没有想到,学姐本人也身体不好了。
    她担心道:“学姐你怎么了?”
    学姐叹了一口气:“在家的这段时间,我去体检,查出来甲状腺结节,已经很大了,指标也不太好,要切除了再检查。过年以后就去医院手术。”
    “学姐!”陆斐然眉头紧皱,声音带着哭腔,手放在学姐的肩上,身体一抖一抖。
    “没事的,你看你,怎么比我还害怕,”学姐努力挤出个微笑,“也可能是良性的。就算是恶性,甲状腺癌也是有很高几率治好的。发现得比较早,应该还没扩散。”
    “学姐……”陆斐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唉。斐然,我以前一直想,先忙两年做助理,积累人脉以后,做经纪人,或者自己开个公司。娱乐圈里油水很多的。又要妆造,又要摄影,各式各样的需求。那些大佬每个都开好多公司,吸引那么多投资,平时做事只是把钱左手倒到右手,还有各种避税的方法,甚至洗钱的……总的来说,我不求暴富,不做那些违法的事情,但只要有了人脉,也能快点实现财富自由……
    “我以前就是这么想的,也很拼命。可是你看我现在,身体都不好了。我从小性格强势,喜欢与人争辩。可是工作以后,只能点头哈腰。和大佬接触,还要做小伏低,只能忍着。天天忍,忍得身体都坏了。总是心情那么差,身体才变成这样。到头来想想,身体才最重要,有再多钱,身体不好也没命享受。”
    陆斐然想起那个令人恶心的油腻“赵总”,曾经夸“潘潘会做人”。现在想来,学姐这些“会做人”的背后,是多少忍气吞声。摧眉折腰事权贵,使人不得开心颜。
    陆斐然又问起学姐,身体都不好了,怎么还骑车来乡下?
    “我本来就喜欢运动,喜欢骑车。现在有很多时间发展自己的爱好了,骑车让我开心。除了查出来结节,其实我还没有别的症状。所以你也别太担心了,我有信心能恢复身体健康的。”
    学姐的笑容恢复了温度,陆斐然悬着的心也稍微放下来了一点。
    到目前为之,陆斐然只把助理的工作当成临时的。现在学姐说她可以接手,她一时也没主意。
    学姐说有什么问题只管问她,陆斐然想起去梓曼卿那里的第一天,学姐仓皇逃脱的场景。
    “学姐,我想问你,我去接你班的第一天,当时我看你,总感觉好像你有点怕梓曼卿?是不是她人品很差?可是我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又觉得她还可以……”
    学姐扑哧一笑:“哦!这个事情啊。你有没有听说过恐怖谷效应?”
    “就是人类会对长得像人、又不是人的机器人、人偶什么的感觉到恐惧?”
    “是的。你看曼卿,她脸上刀子也动得不少,细看还是有点假;加上演戏只会模仿别人表情——哈哈哈,我跟你说,其实我第一次看见她,就觉得她虽然脸很完美,但是看起来不像人。不过工作中她人不算差,和别的艺人比起来不错了。”
    原来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陆斐然也跟着笑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好这个工作,我也不像学姐你那么厉害,能处理那么多人际关系。”
    “这个工作呢,最主要的服务对象就是曼卿,不像经纪人那样要联络那么多人、要谈判。所以如果你没兴趣积累人脉,只要曼卿对你满意,就可以了——我听说曼卿接下去要拍一个国际代言的广告,要找人教她外语,你联系好了老师?”
    “嗯。因为我刚好有朋友在语言文化中心的俄语部工作,就联系了。”
    “你看,你也做得不错的。不过俄语部啊,我之前有个学长,俄罗斯最好大学的博士,回国去那里面试,都没成功。而且特别奇怪,那个学长说加了当时所有面试者的微信,没有一个人事后收到通知的。你那个朋友应该挺厉害。”
    两人就语言文化中心的事情闲聊了几句,学姐又绕回了话题。
    “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你能做好这个工作的。我一开始就知道,曼卿会对你很满意。”
    陆斐然竖起了耳朵:“为什么呀?”
    “我上次想跟你说的来着,后来忘记了。其实让你做代班助理,不是我选的,是曼卿自己选的。”
    “什么?!”
    “有一天我在休息的时候看我们大学活动的照片,有张跟你的合照。曼卿正好瞄到我手机屏幕,突然指着你说,就要你来做助理了。”
    “……为什么?!”
    “她说看你面善,还说看你脸熟,一定要你。那是她第一次指定别人。其它固定的工作人员,比如专用化妆师什么的,都是我和经纪人定的。只有你,是她自己一定要的。”
    炉灶里的火苗,鲜红地跳跃着,映照在陆斐然的身上。点点火光,暧昧不明,可却实实在在地温暖着她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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