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我不知道这章最后的部分看着会不会有点不舒服。。。我充分意识到,其实我是很难描写完全“正常”的主角的。本章最后关于鱼那部分请酌情阅读哦。)
    “你来过这里?怎么可能?!”陆斐然不以为然。
    “我好像真的来过。”
    看梓曼卿的神情,不似开玩笑逗她。可是梓曼卿这种人,和这乡下地方八竿子打不着;况且如果真有大明星来过这小村庄,肯定是全村的盛事,陆斐然怎么就毫无印象呢?所以确实不太可能。于是陆斐然帮忙找着搞错的理由。
    “是不是你拍过在乡下的戏,然后记混了?”
    “我是拍过乡下场景的戏,可是我记得取景的地方,和这里不一样。”
    “那你为什么说来过这里?你想想,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了什么来的?”
    这下梓曼卿疑惑地皱着眉头,隔了许久,才说:“好像是记不起来了。”
    “那一定是你弄错了。”陆斐然笃定道。
    于是梓曼卿也将信将疑,不再提这件事。
    陆斐然觉得很烦。
    如果不是梓曼卿硬要跟过来,她现在肯定懒得干这么多活。
    老屋的状态非常糟糕。毕竟这么久没人住了,里面充斥着潮湿的霉味不说,所有肉眼可见的地方,也都是布满了灰尘。
    她自己过来的话,肯定就将就着随便过几天。可是现在有客人在,她就得一刻不停地打扫,让老房子摆脱这种状态。
    “我来帮忙吧。”梓曼卿提出。
    可这是老板加客人,自己怎么好意思呢?
    陆斐然拒绝了,两个人午饭吃了些她事先准备好带来的食物,然后她又继续整理。
    这时候她想到,因为今天是大年夜,晚上的吃食是不能马虎的,毕竟算过年了。她看了一眼还没擦的天然气灶台,又想了想还没去买菜——如果还买得到的话,叹了一口气。
    梓曼卿正好从院子里转悠了一圈回来,问陆斐然:“你家有田吗?”
    “当然了!我家在村子里有叁块田。院子前面那块就是,出门右拐走一段路还有一块,然后过桥再有一块。怎么了?”陆斐然头也不回,手拿抹布用力地擦拭着。
    “我看院子前面那块地种满了蔬菜。还以为你不在家的时候,田没人种的呢。”
    这时候陆斐然停下手里的活,沉默了片刻,语气突然凝重起来。
    “我外婆是在我去上大学前的那个暑假去世的。结果我去外地上学,那年寒假回来,发现邻居不但占了我家的田,就连我家后面的河那里,都拉了网做了鱼塘。他们根本都没和我说一声!我外婆刚死,我前脚去上学,他们后脚就占了我家的地……我回来的时候,真的不敢相信,平时一直很照顾我和我外婆的邻居,居然会这个样子……”
    梓曼卿的眉毛又一次挑起来,靠近陆斐然,不可置信地问:“那你呢?你就任他们占你家的田和鱼塘?!”
    “那倒也没有。我一开始很受打击,根本不相信邻居家阿公阿婆会这样对我,但后来去找他们谈了,还去找了村子里德高望重的几个长辈。我对他们伤心地哭,说‘从小你们看着我长大,我相当于没有爸爸妈妈,现在就连外婆也没了,你们一直那么照顾我,难道真的忍心把我家那一点点田都给占了?’最后大家协商,我常年在外确实不种田,邻居可以种我的田用我的河,但是要付我租金。还有我回来的时候,想吃什么鱼和蔬菜,邻居都要免费给我。”
    梓曼卿看起来像舒了一口气:“还好,陆斐然你还不算彻底没救。”随后又期待地问:“那今天晚上,我们年夜饭吃什么?”
    “如果要搞正式的年夜饭的话,现在家里吃的肯定不够。我等会儿要去趟镇上买菜。”
    梓曼卿立刻反应过来:“为什么要去买菜?你不能直接叫邻居拿给你吗?他们不是本来就应该免费给你?”
    陆斐然别过了头:“说是这样说,可是怎么好意思去问别人要的……”
    “陆斐然,你现在就去!”梓曼卿凑过来,离得好近。
    “去了也就拿一点菜和一条鱼,又没多少钱,我自己去镇上买了好了……”
    “你去问邻居拿。”
    “哎呀,大年叁十的,怎么好意思……”
    “就是因为你觉得不好意思,才要锻炼。本来就是别人欠你的。你现在立刻去拿。”
    这种咄咄逼人的语气……
    陆斐然是被梓曼卿拖出门,然后朝着邻居家的方向,从背后被推过去的。
    陆斐然家附近有叁户邻居,左边的最近,走一两百米就到;右边的要穿过一小片竹林;前面的要过田,而且那家人现在已经去城里定居,连过年都不回来了。
    占了她家地的,就是左边距离最近的那家。
    她忐忑不安地走过去,远远看见好几个羊棚。
    小羊们咩咩地叫着,身上都很干净,全都低头吃着草。陆斐然上前看看,还忍不住摸了摸。
    她想起小时候邻居家也养羊,但那时候才两个羊棚没几只羊,而且比较脏。现在多了这么多,而且看它们的耳朵上都有标记,应该是比较系统化的养殖了。
    陆斐然从小喜欢小动物,以前还会偷田里的庄稼过来喂给羊吃。记得有一次又偷了点新鲜的雪里蕻,过来的时候发现大人们都聚集在一起,地上躺着一具小羊的尸体。说是为了育种,将小羊和它的妈妈分开两个棚养了,可是小羊一定要凑到妈妈身上吃奶,最后卡在了栅栏中间窒息而亡。
    大人们把死去的小羊搬出来,即刻打电话给羊贩子,那人来了以后,就直接开始在地上划开小羊还暖着的身体,当场开膛破肚……
    小时候的陆斐然没敢看。
    她现在抚摸着悠闲吃着草的软绵绵小白羊,不知怎么的,心里老想着在吃奶的年纪就惨死的羔羊。
    “谁人啊?”
    陆斐然听见故乡的方言,认出这是这家老太太的声音,她是她的曾祖辈。
    “老太太,是我呀!”
    她曾经安静地坐在老太太的身边,向她学习折纸钱。
    “你是谁呀?”老太太的表情很困惑。
    是啊,一晃多年,自己早已不是扎着两只小辫蹦蹦跳跳的小姑娘了,现在她留着披肩发,身穿都市OL风格的服饰。
    她再次开口,久违地说着乡音,如此怀念的声调:“是我呀,我是绿宝。”
    老太太又盯了她几秒,一下子眉开眼笑:“我们绿宝呀!你回来啦!快进来!”说着拉着她的手,一如她小时候曾经的每一次。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带她进来,邻居家不知何时也早就新建了房屋,现在住着叁层的洋房,很是宽敞。
    邻居一大家人全都在。
    “绿宝回来啦!怪不得刚才听别人说,有辆可好的车一路开进来,开到绿宝家的方向,我还打算去看看,原来你真的回来了!”阿婆说。
    阿婆是老太太的儿媳妇。陆斐然知道,现在当家的是阿公和阿婆,也主要是他们两个占她家的地。可现在大家都开始对她嘘寒问暖,仿佛邻里之间没有任何矛盾,又让她想起小时候无数次受他们照顾的时光。
    阿公问起她在大城市的工作怎么样,是不是能赚很多钱。
    陆斐然想起自己寒碜的经济状况,支支吾吾地回答了几句。然后阿公指了指他儿子,开始吹嘘起来:“我儿子现在做回收钢筋的生意,一年两百万呢!可比你这个名牌大学生还厉害!”
    陆斐然尴尬地低了低头,阿公的儿子儿媳见状开始转移话题。等他们转移话题完毕,儿媳芳芳阿姨倒是说了几句听起来是好意的关心话语。
    芳芳阿姨来自会包饺子的地方,当年在陆斐然小的时候嫁过来,一开始因为不会这里的土话,交朋友比较慢。那时候陆斐然经常在芳芳阿姨拿着搓衣板在外面洗衣服的时候蹲在一旁,陪她用普通话聊天。
    她们两个聊了几句,陆斐然放松了不少,然后听见芳芳阿姨让她儿子叫“姐姐”。
    陆斐然一看,这个她曾经照看过的孩子,早已从小车里的婴儿长成人高马大的少年,都已经比自己高了。
    又是一阵寒暄过后,陆斐然鼓起勇气说了今天的来意。
    没有任何迟疑,阿公立即张罗着拿了个大篮子,开始往里面塞蔬菜,又快速捉了条很大的鲳鳊鱼给她。阿婆还说怎么能让她一个人过年,坚持留她吃晚饭。她一再推脱,他们才放她回去,临走前又给了她一只刚杀好处理好的鸡、一大碗剁好的猪肉和一大块咸肉。还要叫孙子去找零食出来给她。陆斐然连说实在拿不下了,才好不容易出了这家的门。
    这出乎意料的顺利,让陆斐然的眼眶一湿。
    这就是家乡。或真或假的嘘寒问暖、无处不在的攀比吹牛、熟悉的乡音、热络的人情。算计她占她便宜的也是家乡人,可是热情留她吃年夜饭,还爽快地送她一大堆东西的,也是家乡人。
    她回来的时候,看见梓曼卿等在家门口,准备检视她丰厚的成果。
    “你看,你做到了。”梓曼卿说。
    陆斐然红着脸:“嗯,其实比想象的容易。他们儿子媳妇一家都在,也没说什么,很爽快地就给了我一大堆吃的,还问我在外面怎么样。”
    梓曼卿接过篮子挎好,那么自然地将双臂轻轻围过陆斐然的身体,然后牵起她的双手,引她去厨房那里:“那我们现在一起做饭吧。”
    天然气的灶台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一定是梓曼卿趁自己去邻居家的时候打扫的。
    怎么手脚这么快。人可能做什么都需要点天赋,自己做家务一般都很慢,梓曼卿平时不做什么,一做起来就这么利落,也是厉害。
    鱼放在盛满水的盆子里。陆斐然一边择菜,一边嘱咐着梓曼卿:“我家后面那条河,你不要靠太近。有时候水位比较高会漫上来,当心点比较好。我家旁边小山上那片竹林,你也不要自己上去,你看你带来的都是高跟鞋,爬上去小心摔跤……”
    “我又不是小孩子。”
    陆斐然看了她一眼,梓曼卿还故意吐舌头加挤眉弄眼。
    真的一点都“不像”小孩子呢。陆斐然笑了。
    开开心心,连做饭都高兴。
    在属于自己的家里,在一砖一瓦都熟悉的老房子里,陆斐然的心中洋溢出一种特有的温馨——直到她的手机几次叁番地震起来。
    先是收到了潘学姐发的很多篇分析经济和政治的文章链接。
    陆斐然一瞬间觉得有一点烦。因为她真的对这种话题没什么兴趣,每次都要花好多时间看完学姐发的每一篇文章作出回应,其实是有点累的。她又想起学姐神秘地说春节找她要说事情。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不由得紧张起来。
    过了一会儿,收到的是施梁娴的消息。
    和以前一样,最近施梁娴又不怎么回陆斐然的信息了。陆斐然当然知道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平时都是很忙的,所以她对朋友回信息的要求是:随便什么时候有空回就行。隔几天一个礼拜再回都行。甚至忘记回了,只要过一段时间直接说下“不好意思,忘记回了”,这样都行。
    但施梁娴呢,经常完全无视陆斐然发过去的。在没回消息的情况下发朋友圈是家常便饭。甚至无视聊天窗口里显而易见还没回的消息记录,直接开个关于她自己要抱怨的话题:领导蠢、同事蠢或者学生蠢。爸妈烦、合作教授烦、所有人都烦。
    然后陆斐然要想办法附和或者安慰她。
    久而久之,陆斐然再次不满起来。以前已经跟施梁娴说过不喜欢她无视她的信息了,可是施梁娴却说是陆斐然小题大做过度反应。现在陆斐然也不想和她再闹不愉快,所以都自己忍着。
    这次也是,之前陆斐然和施梁娴说过“同事过年硬要来自己家,自己应该怎么办”的烦恼,施梁娴不但直接忽视,大年叁十,又开始给陆斐然轰炸了几条“觉得世界上所有人都太蠢,我要累死”的消息。
    最后……是那个人。
    为什么那个人要再来联系自己?她到底怎么想的?她到底想要自己怎么样?之前突然出现,得到陆斐然“我想你”的回复后却再次消失,现在却在大年叁十的这一天,主动发这样子的内容:
    “我就知道你一直在想我,我也想你。”
    所以顾芊仪到底想怎么样?陆斐然自己又到底想怎么样?
    再一次地,心疯狂地跳动,血全部涌上脑子。
    可是你已经订婚了,你这样是什么意思?
    你真的想我吗?你为什么要再联系我?
    你还爱我吗?你还要我吗?
    ………………求你爱我吧,求你再要我吧……
    不,不可以。陆斐然飞快地打了上面所有的这些字,又飞快地把这些全都删了。
    陆斐然几乎又要哭出来,但她咬了咬嘴唇,想不能再在梓曼卿面前丢脸了。
    可是梓曼卿对自己,又算什么呢?
    梓曼卿……从来没有拒绝过和自己睡,还不会嫌弃自己又哭又吐。
    梓曼卿主动告诉自己,说,再也没和别人做过,只和自己做爱。
    可是自己只要一说什么,梓曼卿就一副居高临下又恨不得立刻撇清干系的样子!说些“只是为了创造良好的工作氛围”、“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关怀”这种屁话!
    所以自己什么都不是!
    她先说很介意自己想要协助她实现理想,随后又在同一夜送她有生以来最震撼的高潮。
    所以这一切的一切,又都算什么呢!
    隔壁家阿公说,他家儿子,没上过大学,都能赚那么多钱,比自己厉害。
    当年考上那所大学的时候,外婆是多么高兴啊,全村都知道了,自己考取了大城市的好学校、一般人高攀不起的名牌大学。那时自己心里也是多么兴奋啊,想着终于熬过去了,未来前途定会一片光明。
    然而现在呢?要钱没钱、要才没才,确实是连随便一个没上过大学的人,也都不如了!
    陆斐然的脑筋里稀里糊涂地转着一样又一样事情,然后她听见梓曼卿说:“要准备鱼了。”
    于是她放下手机,去看盆里的鱼。
    鱼在水里缓慢地游着。
    鱼还活着。
    邦的一下,像响锣敲击在她的脑门上。这和已经处理好的鸡不同,这是条还活着的生命。
    陆斐然从来没有自己杀过动物,即使是食材。
    她大概是个虚伪又没用的人类,既贪恋口腹之欲,又懦弱地连活鱼活虾都不敢下锅。
    她怔怔地盯着鱼看。
    梓曼卿是个反应快又活络的人,还比自己果决。梓曼卿说:“我来杀鱼好了。”说着就网上搜索看了个“如何杀鱼”的视频,再即刻把鱼捉起来扔砧板上,手里拎着的菜刀挥了几下。
    “好了,现在处理鱼的内脏。”梓曼卿又说,并且一刀划开鱼肚子,往里面掏。
    陆斐然转头瞟了一眼鱼。
    可是鱼唇分明还在一张一合!鱼的身体还在挣扎、在颤动。
    即使已经远离水源、即使已经被开膛破肚,它为什么还在动?它为什么还活着……
    它还在忍受痛苦。
    陆斐然突然想起,幼年时想要喂它吃雪里蕻的那只小羊,因为执意要喝羊妈妈的奶水,卡在栅栏之间,窒息而亡,而后被人开肠破腹。
    她再也控制不住,压抑着的泪水全都飙出来,一把夺过梓曼卿手里的菜刀,忍着害怕和恶心,用力地砍着鱼的身体:
    “快点死吧!快点死吧!死了就不会痛了!”
    她哭着。可是鱼的嘴唇依然开开合合,鱼的身体依然在抖动。
    她更害怕了,她用尽全力,觉得每打下去一下都心如刀割,可还是努力地砸着鱼的眼睛、努力地砸着鱼的头部:
    “你为什么还不去死!你为什么还不去死!为什么要活着忍受痛苦!!!”
    “快点死!求求你快点去死!”
    她崩溃地大喊着,手里一刀一刀地用力。
    她不知道为什么感受到极端的恐惧,她不知道为什么为了一条要吃的鱼觉得世界如此山崩地裂,她越来越害怕,可是手头越来越不敢停下。她觉得自己的攻击只是让鱼遭受了更大的痛苦,可是她却希望再用点力,鱼就可以立即死去。
    她想起顾芊仪把她拉黑的那一天,自己孤单无助地坐在房子后面的河滩头,望着漫上来的河水,全身无力。
    “你为什么还不去死……”她还是哭着挥舞菜刀,直到自己的整个身体,被梓曼卿从后面抱住。
    “它已经死了。它早就死了。”梓曼卿重复着这两句。
    陆斐然终于放下菜刀,噙满泪水的眼看了看明明依然在微微颤动的鱼儿,再看了看梓曼卿。
    “它真的已经死了。我早就把它的肚子都掏空了。你看。”
    说着,梓曼卿真的把鱼肚子翻起来给陆斐然看。
    然后她再次将陆斐然揽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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