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此人对宝丫儿很客气,便觉着亲切,小小告了个状。
    张管事果然沉下脸,问身后的小厮:“今日谁守门?”
    “是李婆子。”
    张管事便看向陈宝音道:“正好我有事要禀夫人,宝音小姐同我一起进去吧。”
    若是从前,他也不会对陈宝音如此客气。但侯夫人得知她的婚事不妥当后,表现出来的关切,让张管事不敢对她不敬。
    “多谢张管事。”陈宝音道。
    拉了拉陈二郎的手,两人跟在张管事身后,往侯府里走去。
    路过李婆子时,陈二郎瞪了她一眼,又哼了一声。李婆子看了看张管事,张了张口,什么话都没说出来,脸色难看。
    “什么?”得到通报,侯夫人一怔,随即眼睛微亮,“快!让她进来!”
    说完,看着厅里候着的管事娘子们,压下欣喜,改道:“让她在外面稍等一会。”
    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完了要紧事,不大要紧的都让她们回了。
    回卧室,换了身衣裳,侯夫人走回来,端庄坐好:“叫她进来吧。”
    “是。”丫鬟低头退出去。
    不一会儿,陈宝音走进来。
    “见过夫人。”她走到屋子中央,按照从前受到的教导,规规矩矩地行礼。
    侯夫人看着她,这身衣裳的料子和款式是去年的,穿出来是要被其他小姐们笑话的。
    她鼻尖一酸。这孩子,没有别的体面衣裳穿了罢?这才不得已,穿着这件出门。
    “起身吧。”她攥紧帕子,说道:“你来府里,是有什么事?”
    陈宝音直起身,缓缓抬起眼睛,看向侯夫人。
    一年不见,她似乎仍是以前的样子,又似乎比记忆中的削瘦了些。
    “我,”手指蜷了蜷,决定直接一些,“我听说夫人派人威胁我未婚夫,不许他娶我。”
    侯夫人面色淡淡,点点头:“是有此事。”
    那书生,居然对她提起了?问道:“他怪你了?”
    “不曾。”陈宝音摇摇头,直视着侯夫人,忍着紧张,竭力表现出冷静自持:“他没有算计我,我来,是想对夫人说,夫人误会他了。”
    “嗯。”侯夫人轻轻颔首,看着她问:“还有吗?”
    陈宝音一时失语,望着这样雍容沉着的养母,来之前攒了一肚子的话,仿佛都消失了。
    “多谢夫人还惦记我。”垂下头,她再次福了一福。
    本来有些怨她的,怨她从前不管她,现在却来干涉她的婚事。
    可是见到面,那些怨愤如冰霜遇到春天,无力地消融了。陈宝音发现,她很想念养母。
    她养育了她十五年,美丽又强大,一直是她仰慕崇敬的人。她爱了她十五年,本以为随着改回陈姓,那些爱都被割舍了。直到这一刻,陈宝音才发现,那些爱全部积压在心底,从没消失过。
    “我很好。”她低着头,强忍着情绪,克制到微微颤抖,“以后也会好好的,夫人不必惦记我。”
    “嗯。”侯夫人轻轻点头。
    陈宝音来京城,就是为了告诉养母,不要管她的事,她用不着她管。她会用有力的语调,坚定的态度,让养母知道她的决心。
    可是现在,话虽然说了出来,却既不有力也不坚定。养母会当成一回事吗?
    “盼夫人也好好的。”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低着头,“我会一直为夫人祈福。”
    眼泪终于忍不住了,滴答,掉落在地上。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这让陈宝音的眼泪更止不住了,她深深埋着头,咬着唇,一声不吭。
    脚步声传来,一缕香风近了,很快有一双柔软的手臂抱住了她。陈宝音一颤,仍是没出声,只是将头埋在这熟悉又陌生的怀抱里。
    侯夫人抱着自己养了十五年的孩子,眼眶也泛红了。
    当初赶她走,见都没有见她一面,也没有关心她是怎么走的,侯夫人一直很后悔。
    “我不知你怎么看上他。”侯夫人道,“但既然是你选的,我不会再干涉。”
    宝音的脾气,侯夫人一直知道,倔的像头驴。她认定的事,谁说也不会改变心意。
    在她怀里,陈宝音紧紧闭着眼睛,揪着她的袖子,哽咽道:“他很好。”
    侯夫人便笑出声。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
    侯夫人不是热情的性子,很快放开宝音,坐回去。从袖子里抽出一卷银票,说道:“你的婚礼,我怕是出席不了。这是份子钱,你拿着。”
    这是两千两的银票,她刚才去卧室换衣裳时,准备好的。
    陈宝音的眼泪还没擦干净,怔怔看着递过来的一卷银票,又看了看侯夫人的脸,她摇摇头:“我不要。”
    侯夫人的表情淡下去:“你怪我?”
    怪她吗?
    本来是怪的。怪她不要她,把她送走。
    可是,她本来就不是侯府姑娘,凭什么赖在侯府不离开?她是该被送走的。
    “没有。”她摇摇头,“我不怪您。”
    之前送走她的事,她不怪了。现在干涉她的婚事,她也怪不起来。
    侯夫人道:“那就收下。”
    陈宝音抿着嘴唇,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爆发道:“我心里有别人了!”
    随着这句话,眼泪再次喷涌而出,她捂着眼睛,再也不掩饰心里的脆弱和难过:“我不能收你的东西!”
    杜金花对她很好,很爱她。她们说好的,不再想别人。她怎么能收养母的银子?
    侯夫人惊愕地看着她,良久,她“噗嗤”一声。
    还当是什么。
    “真是孩子气。”她摇摇头,有些好笑,又有点酸涩。想起上回在街道上遇到她和那个农妇,她搂着农妇的手臂娇娇俏俏,眉眼明媚活泼,心里既舍不得,又有些释然。
    “真不要?”她道。
    陈宝音摇头:“不要。”
    “那好。”侯夫人没有再劝,将银票收起来,看着她道:“你还有别的事吗?”
    陈宝音哭得脑子有点蒙,不知道还有什么要跟她说,用力回想,好像想说的话已经说了,于是再次摇摇头。
    侯夫人微微点头,看着她道:“那就回去吧。”
    她的目光看过来,仿佛穿透了十五年的时光,又仿佛隔着京城和陈家村的距离,落在身上,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陈宝音抿着唇,抹干净眼泪,用清晰的视野认认真真地看着养母,将她此刻的样子刻印在心上,然后垂下头:“夫人保重。”
    后退,转身。
    抬脚迈过门槛时,她顿了一下,但是没回头:“守门的李婆子骂我,不许我进来。”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我罚她半年月银。”
    第101章 交心
    陈二郎看着妹子眼睛红红的走出来。
    拳头攥了攥, 腮边被咬得鼓起,却沉默着,什么都没说。
    直到走出府,坐进马车里, 他才看着低头静默的妹子问道:“他们欺负你了?”
    陈宝音摇摇头:“没有。”
    陈二郎不信。想起处处透着富贵, 漂亮得好似仙境儿一般的府邸,又想起登门时, 对他们多加刁难的李婆子, 心里愤怒得有如火烧。
    “真没有。”察觉到车厢里的异样,陈宝音抬起头, 对陈二郎解释道:“我养母肯见我,当然不是为了欺负我。”
    陈二郎看着她。
    “只是……”陈宝音抿抿唇, 低声道:“故地重游, 我有些感伤罢了。”
    陈二郎信了一半。
    宝丫儿的性子,又倔,又傲。她就算受了欺负, 也不会说。
    伸出大手, 摸摸她的头,陈二郎道:“别伤心,二哥给你买糖吃。”
    哄孩子的语调, 让陈宝音心中的伤感一下子消失大半,她“噗嗤”一笑, 抬起头道:“我要吃糖葫芦。”
    “给你买!”陈二郎大手一挥, “咱买两串, 一人一串!”
    陈宝音笑眯眯道:“二嫂如果知道你在外面偷吃, 你猜你回去后会不会挨打?”
    陈二郎便瞪她:“陈宝丫, 你好没良心, 哥是为了谁?”
    “嘻嘻。”陈宝音笑道。
    车夫按照陈宝音的指路,赶到一条热闹的街道上,卖吃食的小店、摊子到处都是,还有挑着担子的货郎在叫卖。
    陈二郎跳下车,买了两串糖葫芦,回来后站在马车外面吃,边吃边道:“哥挑的这两串,绝对是里面最大最红的。”
    “二哥厉害。”陈宝音配合地捧场。
    很快,她换完衣服。
    朴素的衣裙,桃木簪子,她又变成了陈宝丫。打开车帘,对外面道:“二哥,你上来吧。”
    陈二郎便跳上来,将一串完完整整的糖葫芦递给她,自己那串只剩下两颗了,他眼睛冒光地道:“走,快走!”
    他们要去逛街。
    难得来一趟京城,陈二郎舍不得立刻就回去,他想到处瞧一瞧、看一看,再买点东西回去。
    陈宝音当然是陪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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