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从前一样。”李嬷嬷回答,“咱们府里,你也知道,事情繁多,夫人常常心累,前阵子还病了一场。”
    陈宝音沉默。
    侯夫人的身体并不很好。她心里装的事多,要操劳的事也多,劳心劳神,身体怎么能好?
    但她要强,从来不说,难受了也要抹面脂遮盖,保持威严。陈宝音一直想帮衬,可侯夫人不信任她,从来只教她怎么做事、教训下人,而不把事情交给她做。
    “夫人辛苦了。”她道。
    从前都帮衬不上,如今就更帮不上了。
    “又能怎么样呢?”李嬷嬷叹口气,说道:“这都是命。”
    嫁进淮阴侯府,做了淮阴侯夫人,这一大家子的事就担在她肩上了,她不想扛,也得扛起来。
    不能像一些命好的夫人那样嫁人后轻轻松松享福,只能说是侯夫人的命。
    陈宝音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说些什么。心里有些不舒服,如果侯夫人算是命不好,那杜金花算什么?操劳了一辈子,没清闲过一日,又是什么命?
    “听说,你跟一个寒门书生订了婚。”李嬷嬷又道,“那书生颇有些才气,已然考中举人?”
    “是。”提到顾亭远,陈宝音有点开心,声音都变轻了,微微垂首。
    养母知道了?是来恭喜她吗?派李嬷嬷来,是要嘱咐她什么话吗?
    这样想着,就听李嬷嬷道:“宝音小姐,你年纪轻,又一直生活在单纯的环境,许多事情你不知晓。”
    陈宝音一怔,抬起头。
    “有些人,面上瞧着好,实则一肚子算计。”李嬷嬷道,对她说了一个故事。
    是一个真人真事,有个家世好的姑娘,被养得心性天真,被一个不规矩的狼子野心的人哄骗了,非要嫁过去,结局凄惨。
    “从前在府里,有夫人掌眼,你天真些便天真些了,不打紧。”李嬷嬷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她不是侯府小姐,被赶出侯府了呢?
    又有谁想到,她都离开侯府了,还有眼光毒辣的书生,看到她身上可能有的机遇,谋算她呢?
    陈宝音一颗心如被扔在冰天雪地里,冷得直发抖,嘴唇都哆嗦起来。方才因为养母惦记着她,而热乎乎的胸膛,直灌寒风。
    他们是不是觉得,她没什么优点,根本不值得人喜欢?如果有人喜欢她,一定是冲着她曾是淮阴侯府的千金?
    “多谢夫人关心。”陈宝音攥紧手心,止住发抖,眉眼垂下去,“我既改回陈姓,便是农女陈宝音,不会为侯府添麻烦。”
    她嫁的人,好也罢,歹也罢,得势时不登门求荣华,失势时也不登门求打捞。
    他们便不要管她嫁谁!
    “宝音小姐,这是什么话?”李嬷嬷愕然,随即生气了,“夫人因为你的事,愁得睡不好觉,你便如此糟践她的心意?”
    本来还很满意,她恭顺尊敬。谁知,她不识好歹,如此辜负夫人的一片慈心!
    陈宝音抿着唇,口中苦涩。
    愁得睡不好觉?这么担心她?既然惦记她,没有忘了她,为什么不使人来看她?
    过去的一年中,她可以差人来,给她带好吃的,带漂亮的衣服,带好用的胭脂。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从来都很直白,别说侯府了,满京城只要知道她的,就没有不知道她喜好的。
    若嫌她奢靡,什么都不带,也没关系。她可以来看她,京城离此处不远,她只需要亲自前来,看看她,跟她说两句话,她也高兴得很,可以什么都不要。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不用她关心。”陈宝音低着头,声音哽咽,带着狠绝。
    她不要这样只有一丝丝、一缕缕的关心!
    既然她心里装着那么多人、那么多事,那就不必再分出精力给她了。
    “宝音!”李嬷嬷沉声喝道,“不要胡闹!”
    陈宝音猛地抬头,眼睛里噙着泪光,说道:“我现在有很多人在意我。我娘最爱的就是我,我哥嫂也很好,我现在过得很好。劳烦嬷嬷回去禀夫人,我这个不肖女,不配她惦记。”
    李嬷嬷被她顶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伸手指着她,脸色难看:“你,你……不识好歹!”
    这么个玩意儿,跟当初一样,丝毫也没改变,还是那么骄纵任性!
    气呼呼的,起身就走。
    既然如此,那就随她的便!就当夫人养了条白眼狼。李嬷嬷走了,头也没回。
    第95章 送饼
    杜金花在厨房里听到动静, 立刻放下铲子,往堂屋奔来。
    “咋的了?!”
    一进门,就看到闺女坐在桌边垂泪。她吓了一跳,随即面露怒气:“她欺负你了?!”
    陈宝音抬头, 模糊的视线看过去:“娘……”她想说, 娘,你过来抱抱我。
    养母让李嬷嬷传的话, 伤了她的心。她本来很高兴, 养母还记得她,派遣信重的李嬷嬷来看她。可是, 通过李嬷嬷的口说出来的话,实在很伤人心。
    眼泪止也止不住, 涌泉似的往下流, 心里委屈又难过,就想偎进杜金花温暖有力的怀抱里。却见杜金花横眉怒目,说了一句“好哇”, 随即转身向外走去。
    “有些人呐!长得人模人样!其实就是披着一张人皮!”杜金花一手叉腰, 面向马车方向,扯着嗓子道:“那心啊,是黑的!肝啊, 是烂的!一肚子臭水……”
    刚登上马车的李嬷嬷,顿时脸一黑, 想要回嘴, 嘴巴动了动, 硬是张不开口。她没跟如此粗俗的妇人对骂过, 只觉有损身份, 于是铁青着脸, 喝道:“还不走?”
    车夫立刻扬起鞭子,驱使道:“驾!”
    杜金花犹在后面骂个不停:“缺德东西!不是人的玩意儿!我看你要吃饭被饭噎,喝水被水呛,走路跌跟头……”
    李嬷嬷气得,端庄的面孔再也维持不住:“真是有什么闺女就有什么娘!”
    一样的不讲理,蛮横!
    上不得台面!
    回到侯府,来到侯夫人跟前,李嬷嬷虽然很气,但是对侯夫人的忠心,仍是让她一五一十道来。
    侯夫人听着,眉头渐渐蹙紧,急道:“这孩子!”
    还是那么倔!
    她管她,是为她好。嫁个心机深沉的丈夫,有什么好的?不若嫁个老实汉子,不会欺负她,能够忍让她的使性子,一辈子不受委屈。她却想到哪里去了?
    幸好,她不仅仅让李嬷嬷去劝。压下脸上的烦躁,侯夫人暗自垂眸,张管事那里……
    不单单陈宝音见到了侯府来人,村北面的两间茅草房里,顾亭远也接待了一位不寻常的客人。
    张管事是前阵子来送喜糖的年轻男人的父亲,早年就是侯夫人的心腹了,管着侯夫人名下极重要的产业。
    此次,正是因为重视陈宝音的终身,侯夫人把他派来了。
    “相信顾公子是个聪明人。”将来意说了一番,张管事捋捋胡须道。
    他说话很客气,但做的事情却一点都不客气。
    顾亭远神色如常,说道:“淮阴侯府自身尚且难保,如泥菩萨过江,还是不要管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了。”
    张管事本以为会听到“贵府误会了”“我并无利用宝音之意”等辩解。
    “你说什么!”他沉下脸。
    顾亭远看着他,一向温柔含笑的眼睛,此刻一丝笑意也无,罕见的透出锋利:“淮阴侯府竟不知自己的处境吗?”
    面对张管事愈发阴沉的脸色,他挑了下眉,又道:“看在贵府养育在下未婚妻的份上,奉送一句话,今上乃明君。”
    这话听得张管事心头发慌,云里雾里,猛地一拍桌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胡言乱语!”
    他只是个管事,对朝堂局势并不懂得。东家是堂堂侯府,他又是颇受信任的管事,自觉非同一般。可是这个书生说什么?淮阴侯府自身难保?简直是荒谬之言!
    “是不是胡言乱语,你回去禀报你家主子,自有分晓。”顾亭远淡淡说道,端起茶杯,“不送。”
    话已说完,就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
    张管事脸色不虞,站起身,目光阴沉地打量他一眼,哼了一声,甩袖离去。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
    他一定不负他所望,将此事原原本本地禀报上去!
    张管事离开后,房间里便只剩下顾亭远一个人。他低垂眼眸,端着茶杯,久久没有动。嘴唇抿住,握着杯子的手指用力。
    “顾公子若执意,明年的春闱只怕……”刚才张管事说话的模样,再次浮现在眼前。
    宝音在侯府生活了十五年,虽然不再是侯府千金,但那府里的夫人惦记她,特意差人来警告他,不要动小心思。
    什么小心思?看中她身后的人情,借她之力上青云的小心思。
    如果他执意娶她,那么明年春闱,他将榜上无名。
    握着杯子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气息变得不稳起来。顾亭远很生气,但并不是气自己被威胁了,而是……
    宝音从前过的什么日子?!
    发现她不是真千金,将她送回原来的家里,他没什么好说。可是,既然送回来了,从此不相往来也就罢了。几次三番派人来,却非关怀和牵挂,每次来的都是下人,此次还警告他悔婚——
    实在不是正当做派!
    想起刚见到宝音时,她满身戒备与冰霜的模样,顾亭远不禁心里发疼。若非十五年的养育之恩,宝音又是个重情的人,他才不会提醒他们!
    “大娘。”晚霞遍天,篱笆小院外,模样清隽的书生挎着篮子站在门口。
    左邻右舍的看见了,都打趣道:“举人老爷又来了。”
    顾亭远左右拱拱手。
    杜金花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看着他道:“站着干啥,进来说话。”
    都定了亲的人了,板上钉钉的女婿,这么客气做啥?
    闻言,顾亭远“哎”了一声,走进院子。
    “你又做了啥吃食?”离得近了,杜金花闻到一股葱香味儿,看着他挎的篮子说道。
    顾亭远露出一个老实的笑,回答道:“我做了葱油饼,来给宝音尝尝。”
    他和宝音,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姻缘石上刻着名字的。谁说什么都不管用,他们就是很好。
    杜金花撇撇嘴。这人,她算是看透了,就不是个老实的。从前还会说“我做了啥啥,给大娘尝尝”,如今直接说“给宝音尝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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