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敏体态修长,为女儿身,面向十分柔和,根本看不出身怀绝技。
    昨日,也是她潜伏于水底,将苏嫣带出京城。
    高敏上前叩门,声音温柔如水,“我家小姐突发疾病,还请郎中行个方便,自有重谢。”
    果然,门板开了一扇,银子的确最有说服力。
    那伙计连忙请人进去,老郎中也迎了出来。
    就见这丫鬟已经是好样貌,不料马车里跃下一抹玄色身影,步态稳健,怀中竟是抱了个妙龄女子。
    真是个个龙凤之姿,老郎中暗道,今夜当遇贵人,出手阔绰,貌若天人,他在宁西小镇上行医多年,就是知州家的小姐,也远比不上眼前这位病人。
    虽是这般忖度,但行动却很迅速。
    苏嫣被安置在里屋,高敏亲自取来热水、毛巾等,又特意挂了一副纱帘隔开,才教那郎中把脉问诊。
    前后约有一个时辰,郎中已将药方开好,教伙计下去抓药。
    “这位小姐脉象虚弱,依老朽看来,是长期服用烈性药物,又调养不济,落下的病根,风寒只是表象。”他说罢,看了段昭烨一眼,心道如此清贵人家,不至于瞧不起病的,遂只有内情,便点到为止。
    段昭烨沉思了片刻,从袖中拿出一枚金锭子,“借你这客房用上几日,待她烧退了便走。”
    老郎中方才已经收了足够多的银钱,遂不好意思再拿,段昭烨却不容他推辞,“这钱还有别的用处,我需要安静的环境,还有最好的药材。”
    老郎中见他不是善主,便只得应下,“明日起,只接面诊,这位小姐病好之前,不再收揽病人。”
    段昭烨摆摆手,高敏便过来清场。
    凝着苏嫣安静的睡颜,到底是心疼,还是替她不值,自己如今也分不清楚。
    后宫里,究竟是锦衣玉食,还是风刀霜剑,唯有她明白个中滋味。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窗棂,苏嫣悠悠转醒,这一觉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一低头,便瞧见正倚在床棂上的段昭烨,他双手抱胸,闭目而眠。
    不用问,苏嫣也知道发生了些甚么,心里霎时一阵暖流拂过,好似春日的温阳。
    只是片刻,她不忍心将他吵醒,遂只得又躺回去。
    “醒了?可还觉得难过?”谁知段昭烨并没睡过去,苏嫣方才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好多了,要谢谢你。”苏嫣客气地说。
    段昭烨听她语气疏离,心中顿感不快,蹙眉便问,“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身子如何?”
    苏嫣舒展了眉心,“我很清楚,常年服用禁药,体质损耗,不能生育。霍玉都跟我说的很明白。”
    突然间提起霍玉来,苏嫣有片刻的失神。
    那样清俊整洁的男人,不在人世久矣…空成惘然。
    段昭烨无奈地摇摇头,没再问下去,她实在是太过清醒,清醒的太不可爱,却又不可爱到让人心疼。
    “还是将我送回去罢,外面的世界,真的不适合于我。”苏嫣一口气将药汤饮下,“我还有太多的放不下,不能就这么潇洒地一走了之。”
    “正因为失踪,你在皇兄心中的位置将会更加稳固,他不会亏待苏家。除非,你舍不得离开他。”
    早在六年前死去的那一晚,就已经情断缘散,谈何舍不得?
    但是,她还是一时无法接受以后即将面对的一切。
    不消两日,苏嫣的身子已经康复,段昭烨不愿耽搁时日,当晚便启程出发。
    出了宁西,横穿汨罗河,就到了漠南所在的戈壁滩。
    整个世界,全完是新的模样。
    大漠孤烟,黄沙无垠,长河落日。
    苏嫣出神地望着远处天际,心中是强烈的、无法言语的震撼。
    书本里的记载,和眼前景致比起来,显得苍白无力。
    滚滚红日的最后一抹天光,光华万丈,仿佛可以驱散世间一切恩怨,浴火重生。
    段昭烨坐在对面,一同愿望,这边塞大漠,自己已经生存了十多年,四海为家。
    漠南郡地处边境,其中又分为四座小城。
    而天水镇,就是其中之一。
    苏嫣心头猛地一动,更为震撼的念头爬上心间。
    父亲留下的遗物,近在咫尺!
    但马车并没停留,而是往漠南郡都城沧源而去。
    将军府独立沧源东面,地处山腰,可纵览千里风光地形。
    “还是替我找一户寻常屋舍为好,此地是你的府邸,多有不便…”何况玉素乃长乐王妃,且刚生产完毕,她实在不适合呆在这里。
    段昭烨先跃下马,一把便握住她腰肢抱了下来,“我会安排妥当。”
    府邸简约,一如这边塞风光,不似皇城京都繁华精致,却另有一番大气。
    一路上,仆从往来有序,秩序井然,无人多言,无人多看。
    没有任何尴尬或是非议,苏嫣就被带往一处别院,于府邸深处。
    安置好一切,苏嫣将他唤住,“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此行的目的了么?”
    段昭烨转身,缓步靠近,将她拉到案台前。
    苏嫣盯着书案上的纸笔,便听他开口,“将唐正清留下的地图,如实画出来。莫要妄图再以假乱真。”
    苏嫣一顿,再看去,他已经恢复了冷清的神态。
    “那你应该明白,此事我做不到!你也休想逼迫与我,最不济,不过是鱼死网破。”苏嫣勾唇,扬手就将纸笔扫落。
    段昭烨抹了抹她沾染了墨迹的手,“不会的,鱼和网,我都要。”
    阖上房门,他停留在门前花圃中,矗立片刻,那张唐正清留下的遗物图纸,也许,不过是自己想要留她在身边的一个借口罢了。
    至于她画与不画,都已不再重要。
    105
    段昭烨接连几日处理政务,几乎不曾往内院去过。
    京都探子传来消息,皇上病情反复,并非是对外界所公布的风寒发作。
    苏复、上官道、郑渊三人辅政,太子参政,早朝如常,皇上只能略坐半个时辰,其余奏章都送入坤元殿,私下批阅。
    朝政倒不曾荒废。
    段昭烨现下却是有些佩服他这位兄长,不论任何时候,都能做出一派以国事为重的样子。
    只是,此次,当真是伤得太深,如若不然,绝不会走大臣辅政这最后一步!
    后宫中,口风严密,嫣贵妃对外称病,不见外客。
    由贤妃、琪妃代掌凤印。
    段昭烨径自思量间,不觉走到了内苑路口,西面是王妃世子的寝舍绛云阁,东面是苏嫣幽居的隐月阁。
    片刻停顿,他抬步往西面走去。
    奶娘见王爷来了,连忙退开。
    他几乎有月余未曾来过,玉素正靠在床头织着半条风披,见到他,竟是有些意外。
    而后连忙迎上前去,“晌午高敏说王爷回来了,晚上你果然来了,她没有骗人。”
    依偎在侧,玉素仿佛有很多话想要说,问东问西,段昭烨瞧上去耐心十足,逐次回答。
    奶娘在外间抱着小世子轻轻哄着,透过纱帘,难得见王爷王妃如此相处,王爷比王妃足足长了十三岁,每每在一处,都是孩子一般缠着王爷。
    “我今日在书房,替儿子拟好了名字,就叫昊泽。”
    玉素一张脸蛋泛着淡淡红光,“好听,只要是王爷取得,玉素都喜欢,昊泽也会喜欢。”
    “你嫁过来许久,如今小月已过,不如择日送你回西番省亲。”
    不仅是省亲,他有重礼要代与西番国主,还有结亲时允下的十万兵权。
    看一眼窗外,段昭烨起身,“你好生歇着,教惠儿她们替你仔细收拾一番。”
    “王爷,不留下来么?已经很久没陪玉素了…”她捉住面前人衣袖,她的夫君待她很好,但那些好里面,却总是少了些甚么。
    “不了,改日。”
    他甚至都没有找一个听上去动人的理由,看了会儿昊泽遂离去。
    脚步走走停停,就到了隐月阁,烛灯亮着微光。
    从不知何为近人情怯的段昭烨,竟然犹豫了许久,才干脆推门进去。
    听高敏禀报,这些天三餐饭食,苏嫣倒是来者不拒,没有绝食等荒唐的行为。
    案台上的纸张洁白无暇,没有一个字迹。
    她在做无声的抵抗。
    这性子之倔强,头脑之清醒,这世间,也唯有她敢如此。
    匀细的呼吸声隐隐传来,内室烛火淡淡燃着。
    床上丝薄的毯子下,裹着整个身子,唯有一张素面姣美的脸庞露在外面。
    苏嫣和衣而眠,此时已经睡过去。
    段昭烨站定,弓腰,探出手,在她前额上摸了摸,体温正常。
    她这副身子,委实再经不起任何病患,是该好好调理一下了。
    苏嫣身在异乡,又为囚禁之人,夜间遂浅眠。
    这额头上轻轻的触碰,就能将她惊醒。
    “地图我忘记了,画不出。”苏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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