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几番下来,段昭凌的心思都放在苏嫣身上,她的一举一动,一喜一怒,都牵动着他的神经。
    批阅完最后一封奏章,段昭凌伏案起身,头一件事,竟是想到去凌烟阁陪她。
    坐上御撵时,就连他自己也有些恍惚,不知不觉间,早已放不下这女子,身边莺莺燕燕过眼,独她不同。
    苏嫣淡淡迎驾,又淡淡回房,不施粉黛的脸庞,静地教他心慌。
    瞧见桌上冷掉的羹粥,他的眉头蹙地更紧,叹道,“嫣儿,朕要如何做,你才能宽心?你说甚么,朕便都允了你。”
    苏嫣背对着他,眸色一动,轻声道,“臣妾如今只有一个念想,便是归家陪着母亲,一同等待父亲消息。陛下,你可否恩准?”
    苏嫣深深拘礼,段昭凌忙地将她托起,思索了片刻,执起她的手,“那便以省亲之由,允你出宫归家四日,好好陪陪你母亲,届时,朕亲自去苏府接你回来。”
    归省之礼,素来只有中宫皇后有次殊遇,很显然,皇上再一次为苏嫣破了例。
    御赐的仪仗十分隆重,婢子随从分列两旁,苏嫣的凤轿行在前头,数辆辎车紧随其后。
    由午门而出,穿过长安街,路途百姓停步,有侍卫护驾,轿帘深深,一丝不露。
    待行至西桥时,轿子便晃悠悠地停了下来。
    “何事耽搁?”苏嫣本在轿内思量,如何利用着来之不易的机会,将父亲遗物寻出,却被骤然打断。
    “回小姐,前面竟被大队军马堵住了去路。”兰若隔着帘子回话。
    “探查清楚,咱们先慢些。”苏嫣捻起帘子一角,余光瞥见不远处那浩荡的军马,清一色胡马戎装,断非京畿卫尉,瞧着,倒很像边关阵仗。
    不一会儿,兰若便探听出来,“前头守城的官员说是长乐王兵部提前抵京,现下正过了南城门!那长乐王早晚不来,就赶在此刻,真个是误事…”
    兰若小声嘟囔着,便吩咐起轿。
    时下京城百姓商贩,听闻长乐王回京,便都抛下手头做活,争相从各向赶来,或等酒楼,或沿街边,皆是翘首以盼,争相一睹那传闻中长乐王的风采。
    两列纵队骑兵飞驰而出,日光下刀锋锃亮,气势逼人,只瞧着护卫,便有肃杀之意。
    百姓们交头接耳,一些个胆大的妇人们也顿步探头,便在兵马布阵停稳之后,一阵厚重沉闷的马蹄声哒哒而来。
    由那声音劈开处,队列分立两旁,一溜乌黑的骏马映入眼帘。
    那鬃毛油黑透亮,比那名贵的黑珍珠更炫目刺眼,而马上之人却是一身银白色甲胄,墨发高束。
    许是气场过于慑人,原本窃窃私语的人们,不约而同地闭口,登时满场鸦雀无声。
    苏嫣本在轿内听到外面喧哗,可片刻便静了下来,遂知想必是那长乐王现身了。
    兰若抬头,一时呆在当下。
    如何来描述眼前人的风华,这男子不同于她所见识中的任何一个,亦不同于所有京畿贵胄子弟。
    黑马白甲,衬出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孔,肩宽背直,那略偏麦色的皮肤,像是经由黄沙大漠打磨出来的雕塑,英武而肃立。
    那张脸细看之下,五官俊朗,比之当今圣上,却多了一份凌厉,周身散发的气质,如天神,亦如修罗。
    刺目的光华,从他手中的长戟上反射而出,整个人便沐浴在夏日午后的盛阳中,教人见而生畏,却又再难忘怀。
    苏嫣的凤轿晃悠悠,而后骤然止住。
    便听外头有人策马上前,指点道,“来者何人,挡住去路?”
    兰若便答,“休要无礼,这轿中正是我家小姐,当今的嫣蕊夫人,倒是你们先拦了路去。”
    却不想那人竟是哈哈一笑,粗声道,“甚么夫人小姐的,我家将军征战南北之时,你们主子还不知在哪呢!还不快让开!”
    想来是常年镇守边关的兵将,说话皆是直言不爽,不拘小节,她从前便知,文武素来相轻。
    文臣道那武将乃粗鄙之人,武将又讽那文人酸腐不堪,只会动嘴。
    兰若见他大大咧咧,出言不逊,便提高了声音,“你这人怎地恁般无礼,还不下马拜见!”
    “老子平生只拜两人,一是当今天子,二是我家将军,不认得甚么夫人小姐!”
    兰若气急,当真是秀才遇上兵,分辨不得了。
    “兰若,那便让将士们先行罢。”柔婉娇嫩的女声,从布帘深处传来。
    那马上士兵身子一动,从未觉得女子的声音也可这样动人,便扬了扬手中长刀,“还是你们主子明理!”
    “周北,退下!”
    一道偏为低沉而朗利的男声响起,那先头士兵登时大喝一声,迅速闪至一旁,噤声不语。
    苏嫣初闻此声,便觉得渀佛那大漠的黄沙漫卷而来,那是经年磨练而就的嗓音,昭示着如此不同的身份。
    “君臣有别,请夫人先行!”
    他说话时,不经意间的眼神,淡漠而沉静,却教兰若觉得寸步难移,如此逼人。
    作者有话要说:
    长乐王来了……
    小苏苏回家了……
    某繁凌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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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3春宫乱
    已然褪去青涩的声音,和十年前再无一丝相同,苏嫣脑海里仍是那个弱冠少年的身影。
    “长乐王远从漠南而来,将士们路途辛苦,居深宫而不能为国尽忠,今日权作我的一片心意,还望将军成全。”三分少女的甜嫩,七分妩媚的动人,长乐王面不改色,只是眸光扫了轿身一眼,并不下马便问,“敢问小主雅名,有如此胸襟,也好让本王日后蘀将士们聊表谢意。”
    “名号又何妨,不过是一样的心意罢了。”苏嫣绕而不语,那长乐王自然明白,登时银鞭一挥,纵马前驱,霎时间,铁蹄如潮水,踏破京城繁华奢靡的街巷,直奔内城而去。
    “将军,那轿子里坐的不过是个女娃娃,凭甚么教咱们给她行礼!”周北梗着脖子,不服气的紧。
    长乐王直视着远方金銮宝殿,再转头,万点灯火流过眼底,“君尊臣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有些道理你在战场上永远也不会明白。”
    “老子只知道兄弟们都是从死人堆里拼出来的,挨过刀子,啃过树皮,将军,还记得去年那一仗整整打了五个月,老李和他儿子一同上了战场,最后出来时,我只蘀她婆娘带回了一只胳膊,还有吴参将、魏军医,整整死了五万将士啊…可咱们拼命时,他们却在作甚么?!歌舞升平,喝酒玩女人!”
    周北眼眶已见泛红,最后竟是说不出话来,那粗狂的外表,和这京城的繁华如此格格不入。
    “皇兄是天子,这江山如画,便都是他的。”长乐王截断他的话,周北忍着气,狠狠地蹬了马鞍,退后不再说话。
    探兵来报,说那凤轿中,便是当今最得宠的嫣蕊夫人苏氏,一些个士兵们沿途便已见到许多京城女子,皮肤水灵,面若桃花,远非边疆那些粗糙的女人可以比拟。
    再一听方才面前的竟是皇帝的女人,不禁回想那酥骨的声音,心痒难耐。
    长乐王便道,“兄弟们苦了这么些年,既然来京,便也享一享这天子脚下的福气。只是军纪严明,禁止抢杀掠夺。”
    周北绷起脸色,将士们垂头不语,但见他锋锐的唇角微微勾起,挑起一丝野性的笑,如同草原上觅食的雄豹,“除此之外,京城的美人儿,酒坊的佳酿,一概不限,尽可享用!”
    周北带头高呼一声,接连便是此起彼伏的应和,经久不息。
    却说苏嫣一行人回府省亲,赵氏以主母身份,领着一众家眷,亲自到门外迎驾。
    苏嫣下轿,见各族亲戚皆是礼敬尤嘉,排场盛大,可那原本的亲情却渐渐淡了,被所谓的尊卑有别,硬生生给分割了去。
    赵氏望着女儿如云霞般耀眼,满身锦绣,出落地愈发标致,教这满院子群芳失色。
    亦知晓她如今深得宠爱,便也暗自宽慰,忍住相思之情,仍是例数性地引她入厅。
    苏嫣抬眼瞧去,主子奴仆一个不少,整齐地跪了一地,又想起唯有父亲不在,便抬起衣袖,微微拭了眼角。
    那赵氏再也忍不住,当堂便啜泣出声,一家子老小皆是掩面,一时间悲哀的气氛弥漫开去。
    “娘,莫哭,女儿好不容易才得归家,下次再见却不知何时,咱们自要高兴才是。”
    赵氏见女儿懂事,便又是一拜,“臣妇蘀老爷谢小主恩典…”
    “母亲,我不论何时,都是您和父亲的女儿,在后宫中已是如履薄冰,在家这几日,便教我再过几日安心的日子罢,所有礼数,不必太过,咱们如常便好。”
    温氏遂带了苏芷上前,“见过夫人。”
    苏芷圆睁着一双水灵的眸子,欢喜地唤了声长姊,那温氏忙地训斥,苏嫣却将她牵过来,柔声说话。
    如今,苏家小妹已年近十三,端的是豆蔻娇俏,再过些时日,自是顶尖儿的美人。
    一开始的拘谨逐渐消散,院子里热闹起来,盛大的家宴琳琅满目,苏芷和赵氏一左一右陪伴,很是合满。
    苏嫣便宽慰道,“想来只是路途耽搁,母亲不必忧虑,陛下已派了人手加急探查,父亲定是不日便能归家。”
    果然,苏嫣的话,好似一枚刻着天子令牌的定心丸,而后人人附和,一扫阴霾。
    坐在窗台前,漫天繁星映在院子的碧池里,苏府的夜色是如此的洁净安宁。
    “文远哥哥,你好久没来瞧芷儿了,我带你看看上回咱们买来的萝蔓草…”
    苏芷的声音透过月色隐约传来,苏嫣却将纸帛收入怀中,扫了一眼卧房,熄了烛火。
    “今日有事在身,改日可好?”
    良久,苏芷的声音渐渐远去,“芷儿明白,你心里早已有了人,今日也并非来看我,难道就连陪我赏花片刻,也顾不得么…”
    苏嫣从黑暗中缓缓走出,宁文远显是一愣,但见她身着长袍,头束青冠,做男子打扮。
    “可是又要我偷偷带你出去?”他无奈地轻叹,苏嫣便拱手道,“有劳宁兄了。”
    瞧着她如玉的小脸,虽是将眉毛画粗,却平添了一份俏丽。
    苏嫣始终紧随其后,两人之间总是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虽说青梅竹马早已随着苏嫣入宫,而变作前尘往事,可因着上次那禁忌的逾越,苏嫣总是觉得那层关系悄悄改变了。
    遂不敢与他太过亲密。
    以到城南桃花观为父亲祈福祷告为由,宁文远并未多加阻拦,以他的身手,避过府外看守的侍卫易如反掌。
    转过几只小巷,桃花观赫然眼前,苏嫣一低头,才瞧见两人的手紧紧相握,她欲抽回,宁文远只轻轻握了握,道,“我从不问你作何打算,便都会全力助你,仍是那句话,小心为上,去罢。”
    桃花观夜间陆续有人过往,苏嫣低下头谨慎地寻入主殿旁的一间木阁。
    她左右一顾,便对着月光,循着清敏留下的图纹逐个摸索。
    绕了几回,在一处看似厢房的院落中停驻,空荡的屋子外,除了一口枯井,别无旁物。
    四周寂静,她缓缓朝古井迈去,井沿上的青苔泛着暗鸀色的光。
    未知的一切,就在前方,但在她手指方触到石砖的一霎,一股力道猛地袭上她的后背,紧接着肩上一痛,她便整个人被扳了回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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