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昂首挺胸,身板笔直,一袭深紫色镶毛锦衣,罗带紧束,那份气势十分逼人。
    她轻轻拍了拍林清清手背,两人悄然立在一旁,待那女子走近了,但见五官标致,虽算不得绝色,倒别有英姿。
    “她便是大将军的侄女,闺名姚夕岚。”林清清与她耳语。
    姚夕岚自入观以来,步步沉稳,目不斜视,全然不将这满院的女眷放在眼里,傲劲十足。
    苏嫣前世荣宠至极,甚么样的权贵能入得她眼?这大将军虽然威武,却和昔日相府相去甚远,这女子如此高傲,当真是自负的紧了。
    姚夕岚行至苏嫣身旁,忽而顿住脚步,目光直勾勾地扫来,在她脸容上流连,却不言语。
    苏嫣轻抬臻首,姿态上丝毫不弱,倒是教她微微诧异,旋即转身对家仆道,“前头人多,替我向住持通报一声。”
    待她挥袖而去,兰若才嘟囔着,“仗着有个厉害的叔父,便这样目中无人的…”
    苏嫣却理了理衣裳,道,“可那明悔大师却不认得甚么将军小姐的,咱们且瞧着罢。”
    果然,片刻之后,那姚夕岚又返回院中,到侧殿纳凉去了。
    林清清握着帕子一笑,道,“嫣儿你猜得很准。”
    两人正说着,就有灰衣小僧走来行礼,道,“大师请林府小姐入殿。”
    苏嫣将她手握了握,道,“林姐姐可是有缘,定要求个好签,也好教我沾沾喜气儿。”
    “我这会子有些紧张,还不知能求到甚么了。”林清清抚了抚胸口,淡色衣裙便徐徐消失在幽深的殿内。
    趁着空隙,苏嫣就到侧殿的欢喜佛前进香,添了足量的香火钱,便在蒲团上跪下,拜了三拜。
    听着悠远的梵唱,只觉心境澄明,暂得忘忧。
    一睁眼,却不知何时,姚夕岚竟亦是跪在一旁的蒲团之上,与她齐平。
    姚夕岚身量瘦挑,比苏嫣高出寸许,她并不打算与这将军小姐多生瓜葛,拜完了便敛衣欲走。
    岂料那姚夕岚却定定地开口,“佛门境地,花枝招展,不知做与谁看?”
    她音色略显低沉,然底气十分,苏嫣不语,她便冷道,“我同你讲话,为何不答?你是哪家的小姐,这样不懂礼数。”
    苏嫣这才抬眸,语气松快,道,“我出身小门户,不敢在姚小姐面前妄提身家,你我素不相识,并不知你与我说话。”
    “这殿中只有你我二人,不是说你又能说谁了?”姚夕岚目光一凛,扬起脸道。
    苏嫣明眸浅笑,又答,“许是说于佛祖听,也未可知。”
    “嫣儿,该你进去了。”她回头,林清清已然站在门外,冲她招手。
    苏嫣福了福身,向姚夕岚道别,她只将脸别过去,当真未见。
    见林清清脸色并不十分明快,苏嫣便知深浅,也不多问结果如何,只噤了声儿,挽裙入殿。
    主殿内檀香袅袅,轻烟绵延,殿内深幽,过了一重丈余高的暗漆木屏,但见那编麻蒲团之上,端坐了一位白须老者,灰袍旧衫,手中捻着一串佛珠,颗颗如龙眼大小。
    “小女拜见明悔大师。”苏嫣停在数尺外的距离,恭敬地行了礼。
    那明悔大师却不抬头,将佛珠拨了三颗,道,“我这里许久不曾有贵客到访,你且自行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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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缘(二)
    苏嫣不明白自家无权无势,怎地会成了贵客,便挽起下摆,跪坐于他面前,“久闻大师盛名,今日若能得大师一卦,自是生平幸事了。”
    明悔摇头低笑,忽而抬起头来,一双隐在长眉下的眸子,睿智澄澈,似参透世间万物。
    “你命中该有一劫,已于三月前应劫,如今命数昌平,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四下初静,仿佛置身虚空之境,苏嫣心下一动,不自觉地将袖子攥住,仍笑答,“那一劫使我脱胎换骨,还望大师明示,不敢多做耽搁。”
    明悔大师不再多言,端出一方楠木匣子,三十六支红乌木签子在内,苏嫣纤指缓缓滑过,古旧的签文,如同宿命斑驳。
    她深吸了气儿,径直抽了一根,双手托于明悔大师。
    初时,明悔大师只定睛瞧着,忽而一声长叹,似笑非笑,苏嫣见状不解,胸中暗暗打鼓,便问,“此签何解?可是不吉?”
    那明悔这才将那乌木签子握于掌中,仔细流连,便道,“记不清有多少年了,这支凤鸣岐山,很久不曾被抽出,今日竟由你一手选中,当是佛缘至此啊。”
    苏嫣只见木签上四个篆体小字,好似被针尖儿生生刺了一下子,她便将仔细生辰八字报上,明悔掐指算了许久,才悠悠开口,“你生于至阴之时,至阳之辰,皆是胜极必反,若男子得此签,必有四海称臣,平定天下之功。”
    “若是女子,又当如何?”苏嫣稳住心神,极力保持着语调平稳。
    明悔顿了顿,道,“若是女子,则会有红颜惑主,祸水殃国之乱。”
    苏嫣身子猛地一倾,双手撑在蒲团上,教那毛刺儿扎了手,遂又抽回手去。
    明悔大师便又闭目捻珠,苏嫣将那乌木签字婆娑了几回,只觉心头忽明忽暗,这一支绝非吉签,却不知将来如何应验。
    她静静跪坐了片刻,遂还签归匣,理衣起身,“人各有异,天命无常,自是不能尽信,仍要多谢大师劝诫。”
    宝殿空灵,梵音断续,似要将人一生的命数看到尽头。
    明悔大师的声音穿透木壁,“最近一回,得签之人是位少年,如今匆匆数载而过,他已登临帝位,正是当今宣德武皇帝。”
    苏嫣回头,却见蒲团之上已空无一人,她抚了抚眉心,快步出殿,再不愿多多停留。
    不知觉在里头呆了许久,此时殿外皆是重兵把守,却不见林清清和兰若。
    苏嫣知应是贵客将至,她便急着跑到侧殿寻人,折回去,那欢喜佛前哪里还有人影子?
    便在当下,忽而闻得身后有脚步声微微响起,她遂下意识地回头,正午日光刺目,覆下大片阴影儿,打阴影里头,缓缓踱出一人。
    他弯腰将地上那颗明月耳珰拾起了,徐徐起身儿,此刻的苏嫣,却如石化一般,立在当下,丝毫动弹不得。
    目光落在那熟悉的玉容之上,久久无法移开。
    玄赤二色蟠龙锦袍,暗底流花,九龙戏珠琉璃玉冠束发,除了当今天子,世间再无第二。
    古朴的殿门高宏,段昭凌本是不经意间踏入,不想竟仍有人在此,遂止住步子,负手而立,垂眸赏着手中那颗莹玉,色泽湿润。
    殿中气息凝滞一般,静地教人心慌。
    苏嫣强抑住内心汹涌,尝试了几回,无法说出一个字儿来,只余娇唇微微开合了几下子。
    段昭凌缓缓抬头,一双凤目朝她扫了过来,仿佛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了。
    那目光锐利如锋,却又淡薄无痕,最终定在苏嫣脸容上,毫不避忌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殿内只余他们二人,苏嫣只觉胸中万水千山,情思不辨悲喜,垂首立在原处儿,不进亦不退。
    那张鬓角分明的脸庞仍是如从前般俊美,却添了分冷厉,不似对她那般温柔。
    三分俊秀,七分霸气,他便是一字不言,亦可教人逼仄到无法喘息。
    相持片刻,段昭凌显然未曾料到,区区一个小女子,竟有同他执面的气度,遂不禁多瞧上一眼,这才发觉,她朱唇玉面,一袭淡绯色尽显娇俏,果然非寻常之姿。
    这边厢,苏嫣明知故人在前,却不可相认,如今她换了头面,早已不是当初独宠六宫的蓉妃了。
    她打定主意,将帕子折在手里,抬眸将他望了一眼,又娇微微地垂下来,道,“可否将我的耳珰归还?”
    段昭凌见她神色娇俏,又并不显怯懦,不禁多了一抹玩味儿的意兴,将原本伸出的手掌一收,薄唇微微勾起,道,“这只耳珰落在地上,如何说是你的?”
    “即是落在地上,又如何说不是我的了?”苏嫣听他这样一问,便将小脸儿一扬,辩解道。
    她与段昭凌相处八年,自然少了旁人那份生疏,可从容应对,只装作并未认出天子。
    “你究竟还,还是不还?”苏嫣两颊绯了红,这会子似有些嗔怨。
    两人相去不过数步,瞧在他眼里,又是另一番韵致,少女腮带桃花,尤其是那一双明眸,媚色流转,灵气逼人。
    饶是段昭凌阅女无数,内宠颇多,亦为所动,这女子便是放于六宫之中,也当得起殊色二字了。
    且她言语俏皮,娇态可掬,与那些趋炎奉承之流,又大不相同了。
    他仍是将那枚耳珰捻了捻,似淡淡笑了。
    王忠明携一众侍者打门外进入,正欲叩拜,却见段昭凌广袖一挥,遂忙地皆止步,略一摆头,便又齐齐退出。
    今日之机,实乃天助,她必要教他一见难忘,却又欲罢不能才是。
    趁他开口之前,苏嫣便道,“明月耳珰不能成双,我便是留得一只,也无趣得紧了。”她利落地拆下另一只,轻轻放于段昭凌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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