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切都走到尽头时,自己的生活是否会已一落千丈的方式坠进谷底呢?罌粟以前常常这样想着。但现在再仔细想想,不难发现,以前会有这种想法都是出自于心中的不安和自卑,不安是因为过去得到的创伤,自卑则是因为没有信心自己能将一切掌握在手里。
    如果有任何的人事物没有按照自己的心意走,罌粟总觉得内心会有着逐渐百般放大的焦虑,就像一滴墨水坠落在宣纸上,从降落之处开始,皂色的圆点在一丝一丝的纤毛上奔跑,渐渐渲染开来直至无法再往外延伸。
    这或许是出于自小的人生经验,所有与人相处后最终得到的结果......如果他不好好掌控着他们,他们终会有离自己而去的一天。
    罌粟靠在窗台前讲着电话,静静看着毛玻璃外面模糊的一切。
    「如果这一切真的完美结束的话,那就太感激了,但现阶段还是会觉得有点不安呢。」
    说完话,他停顿下来,听着从话筒里传来的人声。
    他轻轻眨了眨眼,双眼继续直视着外头摇摇摆摆的人影。
    驀然回首,总觉得抱回兄妹二人才是昨天的的事。那两个暖和又小巧的,窝在自己肩颈处的触感,似乎还残存在自己身体上。
    想不到一眨眼,他们已经长这么大了,这么会说话了,这么会反抗自己了,不对......他们从小就很会反抗自己,除了干戈以外。
    「大概,也是时候该开始最终计画了吧?」他说,然后又开始听着对方像老妈子似的不断说话叮嘱。
    「是啊......时间所剩不多了,按照艾努维卡在记事本里提到的说法,不过就我的观察,『他』确实快到点了,如果错过了我们的心血就白费了,我不会让你白白牺牲的。」
    讲完电话,罌粟将话筒放回原处,然后开门走出了房间。
    一出房门,他就看到了哭丧着脸,蹲在地上捡东西的玉帛。
    「你是怎么了?」他说,边走过去一起蹲在她身旁,看着她捡拾的东西。
    是一些陶瓷的碎片。
    「没什么,」玉帛唯唯诺诺小声说着,「就只是打破而已。」
    「干戈吗?」罌粟问。
    但玉帛听到这个问句就闭嘴了,就好像是默认一样。
    罌粟伸手轻轻推开她的手,替她捡走剩下的碎片,「也不怕割伤自己的手,」他说。
    玉帛将下巴枕在自己的双膝上,静静看着罌粟来回捡拾碎片,再把碎片放到一旁报纸上的手,一时竟被他感动到不晓得该说什么。
    罌粟捡完了马克杯的残骸,抬头看向一旁的女孩,和她保持着一样的姿势,蹲在地上,就这样陪在她身边。
    玉帛仍低着头看着地板,眨眨眼,好像快哭出来了。
    「我很爱他,」她冷不叮的来一句话。
    「我知道,」罌粟闭眼点点头。
    「但是他现在却恨透我,」她又说。
    罌粟迟疑了一下,又点点头,「我知道。」说不定不只是现在,罌粟想,但是他没有开口说出来。
    「我以为那天被他打成那样,他已经发洩过,就会原谅我了。」
    罌粟听着,却沉默不已。
    「我有时会想,我当时应该就那样被他打死的,说不定他现在就会过得很快乐了。」
    罌粟看着她,眨了一下眼,「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因为我死了,他就可以得到所有他想要的了。」
    「......譬如说?」
    「为青志报仇啊,这不是他想要的吗?还有,」玉帛说着,停顿了一下,「还有别的他更想要的东西,很多.......像是,可能爱情之类的东西。」
    她说得停停顿顿的,就好像不太确定这些东西可不可以说出来似的。说完,她甚至悄悄地看向罌粟,偷偷试探他的反应。
    罌粟看着玉帛,然后也低下双眼看向地板,「你不需要这样想,因为这是每个人各自的选择。他自己错过的东西,不需要你来替他婉惜,不管是为青志报仇,还是你说的别的东西,都是他自己没有选择去做,没有自己提起勇气去执行。那天是他自己停手的,而爱情,也是他自己没有胆量去表示,所以跟你没有关係,你用不着为此觉得对不起他。」
    罌粟后面的话越讲越大声,玉帛有种错觉,就好像他不是在对自己说话一样,是在暗示给他人。
    这使她不自觉的转头看向哥哥的房间一眼。
    罌粟看着她的反应,开口继续说道理,「相反的,你怎么不为自己的基本权利获取一些利益?难道在你哥面前,你连自己都不在乎了吗?」
    玉帛闻话,抬眼看他,「我的利益?」
    罌粟点头,「你的利益。就是你想要什么,想得到什么?在任何人面前,谁都不应该失去自己,因为失去自己只会让自己失去一切。你自以为是放下身段来礼让别人,但你却失去所有你原先可以得到的,而你对对方的礼让,其实出自于同情,同情这种东西,用得好会得到回报,但是用不好,会让人觉得你看低自己,因为同情通常是用在上阶对待下阶,是一种失衡的情感。任何人都应该平等的竞争,你不需要去礼让别人,更不需要去对不起别人。有时候,你如果用最普通的方法进行,说不定才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罌粟说完话,将地上的碎片用报纸包了起来,然后从地上站起身子。
    玉帛仰头看着男人,然后跟着站起来。
    凝视罌粟捧着那包东西走向厨房,并消失在房门框后,玉帛顿了许久,思考着对方的话语,久久没有任何动静。
    下午,干戈听到外头传来罌粟的呼唤,才心有怨念的踱步走出房间。
    罌粟和玉帛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新闻画面。
    他来到沙发后面,站在他们身后看着。
    新闻正在报导最新的大新闻。
    疑似玄武会的成员,近期大肆的在保守派的地盘上作乱,甚至连续突击几场他们的公开记者会和公佈会等场所。这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以前江东强被分配到的管理地区,也因为革新派的衰弱,现在都由他直接接手了,玄武会的人也在他们的地盘上大乱天庭一番。
    罌粟指指电视机的方向,对着两个孩子开口,「你看看,你看看,这个哦,说他们讲义气也是值得夸奖啦,但是哦,就是有点讨人厌欸。」
    「他们就是不打算让这场风波停顿吗?」玉帛说,「这感觉也不是革新派给他们下达的命令啊,应该是他们自己擅自主张吧?」
    罌粟摇摇头,「他们大概没想过这样只会让革新派在人民心中的地位再下一层楼吧?」
    玉帛向前伸直身体,从面前的玻璃茶几上摸走了一颗樱桃,看着画面中讲到玄武会的人对外公开消息,表示他们会在江东强的下一场记者会上杀了他。
    「所以这是指我们又要有工作了吗?江东强又需要我们的帮忙了吗?」
    罌粟笑着摸摸她的头,「怎么?你又觉得最近的日子太间了是不是?」
    干戈低头看了眼他的举动,又抬头装没事继续看着新闻。
    已经好久没看到罌粟这样和她间暇的亲暱了,他差点都忘了这种滋味了。
    罌粟这时突然扭头看向干戈,吓得他一时以为自己还盯着他们两个看,便慌张的立刻将视线从电视上转到旁边的门上,但是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这样做其实很蠢。
    但是罌粟就像没注意到似的,开口问他话,「你要来这边坐吗?」他伸手拍拍自己另一旁的沙发。
    干戈摇头,故作没事的轻咳一下,「我......我只是看一下新闻而已。」
    说完,他才注意到这根本是答非所问,似乎没有精准的回答道罌粟的问题。
    而干戈也突然惊觉,他竟然已经回到以前了。
    就在前阵子自己对玉帛闹脾气时,他总有种感觉好像自己慢慢的成为了这个空间的主导,罌粟和玉帛都会对他有几分畏惧,和过度的一些关怀。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也可以成为和玉帛的关係中,掌控和被讨好的的那一方,被看脸色的那一方。他第一次可以对玉帛摆脸色,而玉帛也会像以前的自己一样,吃力的、不断的试图讨好对方。
    但是,玉帛一旦和罌粟集结起来,他就会被瞬间打回原形。
    一旦他们俩个又手牵手恩爱起来,一切就会回到原位,每个人各司其职,干戈就是负责畏畏缩缩的讨好他们,时时看他们脸色的丑角。
    如果玉帛有注意到自己,并且当下心情又好,那他或许有机会可以和罌粟讲上几句话,也可以和他有点肢体上的碰触。
    惯性是一种很可怕的力量,一旦过往的元素重新出现,被既定的模式再次开啟,花了几十年改变的习惯,会在一秒鐘之内恢復原状。
    更何况,他们三人前阵子改变的模式,并没有维持到十年,甚至只有一两个礼拜多而已。
    只要看到玉帛坐在罌粟身边,看到罌粟坐在玉帛身边,干戈就会开始不自觉的偷看他们,不自觉的开始在意起他们,他前几日的气势不再,地位也重新归零了。
    「反正你还有的是时间。」
    罌粟的这句话再次在他脑海里出现,他不得不提醒自己,他已经快没时间了。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会没时间?罌粟在赶什么?但是既然他都这样暗示自己了,干戈知道大概是有什么事情快发生了吧?
    对,他要时时提醒自己,时间是不可能倒转的,他不可能会回到过去。
    尝过鲜果的甜美,哪怕只有一口,都会让人时时回味,并垂涎的渴望再拥有更多。
    当过王的干戈,当然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回到以前那样卑微的存在。
    他已经不一样了,而他的这份地位,就是用青志的死换来的,他怎么可能辜负了青志对自己的寄予厚望,浪费他的生命。
    因为这就是他的权利,他想起了今天早上罌粟在外头和玉帛的谈话。
    对,他当然全听到了。
    「你的利益。就是你想要什么,想得到什么?在任何人面前,谁都不应该失去自己,因为失去自己只会让自己失去一切。」
    干戈再看了眼电视里的新闻,然后转身离开。
    反正这本来就不是他的东西,如果他抢过来了,那是他运气好;抢不过来,他好像也没什么损失。
    毕竟他已经失去那么多年的自己了,也失去够多东西了,他怎么可以让自己继续沉沦下去?又让玉帛继续为所欲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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