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柒望着身旁空荡的座位,突然有些寂寞。
    他的齐澄回日本过年了。
    所幸在这之前于齐澄家待了一宿,稍稍缓解了思人之情。
    那一夜,让冯柒心里有种踏实幸福感。
    原来和自己喜欢的人同房的感觉,叫人心满意足。
    这让他对未来有了不同的憧憬。
    当齐澄从日本回台,冯柒马上飞奔至他的身边,听着他谈论在日本的趣事。
    齐澄将相机里的照片精挑细选后洗出来,包括上次的台南行,小心谨慎的装入相簿,两位少年就这么看了一下午。
    除此之外,他还带回了各种御守,有健康、恋爱,学业考试等等,并让冯柒拿两个健康长寿的回去送给冯氏夫妇。
    而他给冯柒的,则是所有种类各给一个,叫他挺感动的。
    这人对他实在太上心。
    紧接着便是学期末的测验,当期末考结束的最后一日,全班立即陷入兴奋模式,欢呼声四起。
    「走,出去玩囉。」蒋山豪开始邀约眾人一起去吃饭和唱歌。
    他们也想放松一下,便都答应了。
    这一天,他们难得晚归,回途路上,还不尽兴的对着月夜高歌,一群少年少女们,笑闹一片好不快乐。
    总之,冯柒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几乎每日都有好心情。
    但晴时多云偶阵雨,人生不可能一直都如此顺遂。
    直至农历除夕那一日,冯柒的人生有了很大的转变,原本美好圆满的生活,瞬间变调。
    尔后,齐澄愕然抱紧眼前一脸憔悴的冯柒,任由他埋在他的肩头,尽情发洩。
    他却只能倾尽温柔轻拍他的后背,愿能分担他的痛苦。
    这事儿,发生于除夕的那一夜……
    除夕为闔家团圆的日子,离乡的人亦在前几天就开始搭车返乡,回到熟悉的家中享用一桌美味又温馨的年夜饭,但冯柒这家子今年却无心忙碌此事,也没了心情去感受浓烈的过节气氛。
    潘丽文病了,她下身血流不止,高烧不退,更是喊着腰间和大腿好疼。
    他们连晚餐都没吃,冯刚小心翼翼抱着她坐入车子里,带着冯柒,开车飞快的往急诊室奔驰而去。
    当他们抵达急诊室,护士们马上将床推过来。
    冯柒尾随在他们身后,脑袋里混沌不已,鼻间尽是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身边嘈杂的声音,更使得内心慌乱一团。
    潘丽文在此间医院有之前的罹癌病例,故护士们赶忙联系主治医生。
    冯刚和冯柒面色焦急,坐立不安的来回走动,惹得潘丽文不禁出声,「别再绕了,我瞧着都晕。」
    这对父子闻言立即停下脚步,一块儿上前去探看她的状况。
    「阿母,您还好吗?很不舒服吗?」冯柒眉头皱成一团,沉声担忧问着。
    潘丽文凝视着冯柒的面容,莞尔一哂。
    「柒柒,阿母我……」
    她的话未说完,便被前来的医生给打断。
    他是左医生,亦是当初替潘丽文治疗子宫颈癌的主治医师,所幸他还没下班,这才能一接到电话立即前来。
    冯柒抬首望向这位血液肿瘤科的权威医生,他的年纪不大,约莫三十五、六岁左右,虽长相一副冷然样,对患者却是极为温柔。
    冯柒瞧见过他几次,对他的印象蛮深刻。
    当左医生瞧见冯柒担忧的神情时,眼底流露出淡淡的哀伤,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倒是没多说什么。
    冯刚面色显得慌乱,他上前拉住于医生的手臂,哑着声音问,「医生,拜託你再确认一次好不好,我太太她……」
    左医生望着冯刚,面上的神色更显晦暗。
    一旁默默观察着的冯柒,渐渐察觉了他们之间的对话不大对劲。
    于是他上前轻轻拉开冯刚,正面对着左医生询问,「医生,我妈妈的身体状况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请您老实告诉我。」
    左医生有些诧异的望了眼冯柒,接着又将目光移向面色黯淡的冯刚,和躺在病床上的潘丽文,只见她掛着浅笑,轻轻摇头。
    左医生瞬即懂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便是冯柒吧?」
    冯柒頷首。
    「跟我过来,我有些话想和你聊聊。」他神色肃然却又温柔的道。
    冯柒望了眼潘丽文,徵得她的同意便赶紧跟上。
    左医生带着冯柒来到一间无人诊间,他拉了把椅子让他坐下。
    两人无声对望着。
    左医生深吸口气,淡然啟唇后,心疼的覻着前方少年,眼底佈满错愕,面色转为惨白,双肩微微颤动,翕张的唇不断朝他一次又一次的确认,最后垂头丧气的朝他道谢,起身缓缓迈步离开。
    冯柒没有立刻回到潘丽文身边,他穿越过嘈杂的急诊间,往医院外头走去,望着救护车刺眼的红光,这才发现他的脸颊湿了一片。
    抬起袖子粗鲁的抹了抹,却发现怎么也擦不乾。
    他无声的走到角落边,背脊贴着墙,浑身无力的滑下身子,蹲在墙角。
    “你的母亲,其实罹患的是子宫颈癌三期。”
    “当时虽然切除,但復发率依旧高。”
    “她十二月因异常出血和发烧有来医院就诊,当时先做紧急处理,之后有替她抽血和安排检查……”
    “这次,不仅復发,还转移肺部,而且是末期。”
    “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全力抢救她,但仍然望你们做好心理准备,也许只剩三个月……”
    “别怪罪他们,我想你父亲,大概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冯柒脑袋里充斥着左医生的声音,一字一句快把他炸了个粉身碎骨。
    他回想起圣诞节的那个週末,冯刚电话中的声音,怪不得叫他有些熟悉……
    原来那日,潘丽文的身体状况就出问题了。
    他犹记翌日傍晚回到家时,潘丽文正在房里休息。
    冯刚还说,不过是小感冒,要他别担心。
    他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让他别担心?让他像个傻子全然在状况外,每天还自以为是的很幸福?莫非得等到潘丽文骤然离世,他才来后悔?
    当他模糊的目光,瞧见了冯刚走上前的身影,他将心中升起的愤怒,把方才所想的话语,全数朝着冯刚宣洩而出。
    他从来没对父亲如此不敬过,吼完后他亦升起愧疚感。
    但……他何尝不是也好痛?
    他的母亲,只剩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能陪伴他,那是一刀刀剜心刺骨的疼,叫他快不能呼吸,快要认不得这个世界。
    冯柒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哭喊的声音,全落在那自小满心依靠的厚实肩膀中,而背后,一隻温暖大手轻柔拍着他的背脊。
    他的父亲不擅长言语,他不生气,静默的承受着冯柒的责备,面上只馀道不尽的歉意,说不出口的心疼。
    所以,他用动作来表示着对冯柒的爱。
    就和小时候一样。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冯柒突然觉得自己真不孝。
    为何他没早些察觉潘丽文的不对劲,为何他没瞧清潘丽文眼底偶尔稍纵即逝的哀伤。
    冯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仰望着天,将眼泪吞下。
    待冯柒哭完,去厕所洗了一把脸,父子俩这才回到潘丽文的病房。
    在他暂时离开的这段时间,冯刚已替潘丽文安排好住院手续。
    该治疗的还是得治疗。
    潘丽文现下阴道不正常出血,身体部位的疼痛亦叫她难以忍受,高烧更是降不下来,所以左医生二话不说,立即安排住院治疗。
    她听到声音,睁开眼望着冯柒那双哭红的眼,以及冯刚惨淡的面色,眼眶亦红了。
    「柒柒……」她抬手,冯柒赶忙上前,让她得以抚摸他的脸颊。
    冯柒感觉,眼眶又被刺疼。
    「您会好起来的……」他逃避的不希望潘丽文说丧气话,赶忙先替自己,替他们打预防针,「医生说会尽力治疗您,所以阿母……」
    接下来的话语,哽在喉间,冯柒再怎么努力却也道不出。
    明知结果,又何必欺瞒自己?
    因为,他不想接受。
    他才刚满十七岁,他不敢想像,往后的人生中没有潘丽文陪伴的身影,会是何等孤寂。
    逃避也好,暂时的不愿面对也好,他只希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场恶梦。
    梦醒了,潘丽文能笑着告诉他,她无事,她没生病。
    但……
    「柒柒别这样,阿母心疼……」
    冯柒的泪水瞬间又溃堤,他咬紧下唇哭得无声,泪水一滴又一滴的落在潘丽文的手臂上。
    泪水的温度,灼热异常,疼痛的感觉,佈满四肢百骸,打湿了她的眼眶,轻轻一眨,哀泣不已。
    但她可是坚强的母亲,不能将情绪带给孩子,带给她挚爱的丈夫。
    只剩几个月的时间,她要好好把握,他们面上的笑顏,以及最幸福的时刻。
    「阿刚,趁商店还没关,去帮我们买晚餐好吗?」她哽咽着声音对冯刚说。
    几十年的夫妻,一个眼神便明瞭她的话中之意,点了个头,他转身离开。
    「柒柒,坐下,阿母有话要和你说……」
    潘丽文忍着不适,一字一句,缓缓地将埋藏在心里的所有话语,全部倾诉让他知晓。
    倘若哪天她离世了,也忘冯柒切勿忘记,他的生命里,曾拥有一位好爱好爱他的母亲,总是如此的在乎着、疼惜着他。
    所以,「不要悲伤。」
    她抚去他的眼泪,「也不要责备你阿爸。」
    潘丽文扬起这世上最为慈爱的笑靨,「陪我走完最后的这些日子,好吗?」
    冯柒握紧她的手,哭着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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