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眸看了一阵,宋濯的面色越发沉冷,待医师给他换好药后,便立即站起身来,将信纸收入胸口衣襟处,旋即伸手拿起盔甲。
    一旁随侍的苑清,面露忧虑,疾步上前来,拦在他身前,阻拦道:“主公,您整夜未曾合眼,又受了伤,万不可再去往应战!”
    他们行路未过半,便被敌军察觉,两军在半路交战。
    敌方有备而来,他们有些应接不暇,好在宋濯率厉文武,身先士卒,所向摧破。
    但敌军手段阴险,他亦受了些轻伤。
    正在穿戴轻铠的宋濯,闻言睨他一眼,眼中冷光乍现。
    苑清被那眼神看得脊背生寒,立即噤声,退至一旁。
    利刃泛着冷冷的寒光,旋即剑柄被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握住。
    宋濯撩开帐帘,疾步走出去,轻铠后的披风翻卷,很快便融入蓝黑色的夜色里。
    浓沉黑夜中,刀剑碰撞的嗡鸣厮杀声四起,随风隐约吹入营帐中。
    苑清焦急不已,亦连忙提起剑,阔步追随在他身后。
    -
    朔方城内,陈府中。
    整整一夜,府中皆灯火通明,来往仆役,皆面色凝重。
    书房里,秦颂与陈知州对面而坐,商讨作战应对计划。
    他不经意抬眼,见陈知州满头大汗,一怔,旋即轻笑道:“大人莫要慌乱。”
    陈知州抬袖拂拭额间汗珠,低声道:“战事迫在眉睫,臣实在焦灼不已。”
    秦颂双手交叠,抬眼看向窗外蟹青色的天幕,须臾,唇边勾起一抹笑意,缓声道:“敌军攻城未半,急急退去,应是我此前放出的消息起到了作用,他们来分走了敌军兵力,我军才得以喘息。待敌军节节败退,我军便乘胜追击。”
    陈知州目露惶惶:“可宋相公……”
    不待他说出完整的一句话,秦颂便冷声打断他:“陈知州,你应当清楚,你所效忠的乃是姚氏皇族,万般应皆已皇族为先、以城中百姓为先。”
    陈知州面上冷汗更多。
    “——如若敌军最终取胜。”秦颂垂眸,看向眼前的地形图,“即使他们胜了,宋濯麾下军队实力不容小觑,敌军必然会元气大伤,修整一阵,无暇顾及眼前唾手可得的朔方。届时,京中援军亦已到达,敌军犹如瓮中之鳖,你我将是护国有功的大功臣。至于旁人……”
    “那便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掷地有声,屋中沉默一阵,陈知州垂下眼眸,低声应:“秦公子所言极是。”
    秦颂唇边勾起一抹浅笑,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轻轻拍了拍陈知州的手背:“大人,你我皆出身寒门,没有什么晋升的机遇,成败……在此一举了。”
    陈茹才华横溢,可惜太过妇人之心,优柔寡断。好在他拿捏住了此人心理,逼迫他逼迫的紧了,倒也算是个有力的帮手。
    -
    天色大亮,云翳翻涌,却迟迟不见日光,阴郁的天幕,沉重的压在人心上。
    战马嘶鸣,将士低吼,刀木仓碰撞。
    宋濯坐于马上,一剑斩开一名纠缠不已的敌军,旋即抬起鹰隼一般的眼眸,眺望前方。
    马蹄搅起滚滚尘土,隐约可见,几里地外的朔方城前,空无一人,巍峨古朴的城门,仍旧紧紧阖着,应当尚未失守。
    他略略定了定心神,继续同敌军将领缠斗。
    敌军有备而来,数量远比他麾下军队数量多得多。好在敌方军队犹如一盘散沙,而他手下精兵精锐,实力持平。
    围在宋濯身旁的敌军,接二连三地倒地。
    他脊背挺直如松,于马背上居高临下,眺望四周,未见对方骑兵的身影,亦未见对方将领的身影,缓缓皱起眉。
    沉吟一阵,他唤来副将:“吩咐下去,莫要恋战,即刻前往朔方。”
    副将领命,吩咐下去。
    苑清驱马行至他身侧,宋濯与他对视一眼,将身旁缠连的敌军逼退,策马奔向朔方。
    马儿的卢飞奔,扬起浓重的尘土,迷乱人眼。
    苑清飞快朝朔方城靠近,高举着手中令牌,高声道:“宋都御有令,开城门,迎我军入内——”
    他身后,几名副将随着扬声道:“开城门——”
    众人接连朝城门靠拢,仰首注视着面前的城门,城门处却毫无动静。
    滚滚尘土,渐渐落定。
    半晌,城墙上,缓缓浮现一个身影。
    宋濯掀起眼帘,略略眯起眼眸,沉声道:“咏山。”
    秦颂双手撑在粗粝的城墙上,俯视着他,温声道:“是我。”
    他从未如现在这般,俯视着宋濯。看着宋濯在自己面前,渺小的如一只蝼蚁,他脊背发麻,热血沸腾。
    宋濯调转马头,回眸看一眼,敌军渐渐围拢上来,方才消失不见的骑兵,此时蓦然出现。
    他微蹙眉头:“开城门。”
    秦颂笑而不应。
    宋濯清凌凌的目光,扫向一旁的陈知州,嗓音低醇,不威自怒:“陈茹,开城门。”
    陈茹被他看得浑身发寒,当即便要命人去开城门,却被秦颂狠狠摁住。
    他低声在陈茹耳畔道:“你想死吗,若是城门大开,届时敌军铁骑入内,这满城百姓,你一个也保不了!”
    陈茹浑身发颤,双手渐渐在身侧紧握成拳。
    在宋濯再次沉声命令之时,他别开了眼。
    苑清已意识到什么,双眸睁大,策马后退几步,扬声道:“陈知州,你莫不是疯了?!眼前至少半数人,是你朔方城中出来的,你难道要见死不救不成?!”
    陈茹抖若筛糠,秦颂使了个眼神,一旁立即有人上前,将他带下城楼。
    秦颂垂眸与宋濯对视,唇边缓缓勾起一抹笑容。
    他盯着宋濯的眼眸,温声道:“公主离开前有口谕,无论何种情况,任何人不得打开城门,抱歉了……”
    他唇边笑容放大:“——我的弟弟。”
    苑清当即欲反唇相讥,旋即意识到他话中内容,面色一僵,难以置信道:“公主……离开了?”
    他蓦地看向宋濯,后者面沉如水,不知在想什么。
    “是的。”秦颂道,“毫发无损,安然离开。”
    城门前倏地卷过一阵风,将地上的一层薄尘扬起,迷乱人眼。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眼眸微微动了动,旋即看向城门上的秦颂,缓声道:“她离开前,可曾说过什么。”
    秦颂怔了怔,看向逐渐靠近的、张弓拉箭的敌军,又看向他:“殿下说,要守护好城中百姓。”
    这话,分别时姚蓁的确说过,他不曾作假。
    宋濯薄唇紧抿,面沉如水,浓长睫羽飞速的颤动两下。
    敌军已渐渐逼近成一个包围圈,张弓如满月。
    秦颂在城楼上,微眯着眼,隔着一层薄薄的尘土,看着宋濯的反应。
    他已将局设到这里,未曾将话说满,但想必以宋濯的智谋,足以想清楚他有心设置的其中关节。
    一想到这儿,他便头皮战栗着发麻,胸腔中的一颗心脏,亦是跳动的十分快。
    苑清扯着缰绳,眼底惶惶,看向面沉如水的宋濯。
    宋濯眼眸缓缓眨动一阵,蓦地调转马头,单手执着染血的剑,双腿夹紧马腹,如同一道箭矢一般冲向敌军。
    于是城门前的士兵,在漫天箭雨落下来之前,听见他一声短促有力的低斥:“杀。”
    他们怔忪一瞬,旋即异口同声道:“杀——杀——!!!”
    声浪霎时冲出极远,响彻天地间,将敌军震慑住。
    箭雨还是落下来了,如同京城中,惊雷过后的急雨。
    箭矢与兵器相继,刀光剑影,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苑清疾驰着朝宋濯靠近,瞧见他挽了一个剑花,将身周的箭矢逼退。
    流矢划过宋濯的鬓边,一缕散发落在他颊侧,旋即被他抬剑削去,飘飘然落在地上。
    苑清击落朝自已飞来的一缕箭矢,再看向宋濯时,却见他面色沉郁,眼底隐约闪着阴森的血光。
    他眉骨上溅着一道血,顺着眉尾,缓缓流入眼角,他缓缓眨动眼眸,眼睫染血。
    苑清应对着箭雨,渐渐手心有些发麻。
    他本欲同宋濯说些什么,诸如,其中必然有隐情,公主不可能利用他们引开敌军、分散火力。
    可城门的确未曾对他们开放。
    苑清的手是酸的,眼眶亦渐渐发酸。
    “苑清。”在身旁人三三两两倒下、敌军的包围圈渐渐缩小之时,苑清听见他不带一丝感情的低语。
    宋濯的肩头深深插入一根羽箭,然而他的唇边却挂着一抹违和至极的笑容。
    “垚朝……当真是有个一心为民的好公主。”
    第38章 重逢(二更)
    暮春时节, 蜀中阴雨连绵。
    细密的雨帘,宛如薄如蝉翼的绸纱,被风吹拂着飘摇, 整夜不休。淅淅沥沥的雨丝,顺着瓦缝滑落, 丁啷、丁啷,砸落空阶上,直至天明。屋舍里外, 尽是混着青草味儿的潮湿气。
    风雨飘摇中,细篾竹帘晃动不已,屋舍前栽种一棵桃树,帘下穗子翻卷时, 桃花花瓣打飐儿飞入支摘窗中,颤悠悠落在宣纸之上, 幽香混着水渍,在纸上缓缓晕开。
    一只白皙的手, 提着沾水毛笔, 轻轻一旋,将花瓣蘸起。细腻的花瓣落入掌心, 一时竟分不清人与花孰娇。
    姚蓁搁下笔, 垂眸看着手心中花瓣,半晌, 将花瓣夹入书册中。
    自他们离开朔方,已经过了半月余,现今才赶到蜀地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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