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玄烨手中茶盅一颤, 茶汤也溅出几滴。他颇有些吃惊。“此是当真?”
    “千真万确, 是刘院使亲自诊的脉, 断不会有错。”梁九功答道。“此刻刘院使还在钮祜禄庶妃殿里,皇上可以亲自去问问。”
    玄烨放下茶盅道:“备轿,朕亲自去绛云轩看看。”
    钮祜禄庶妃的怀孕之事,虽然未正式晓喻六宫,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样的消息通过口耳相传,没多久就会人尽皆知。
    春溪阁中, 佟格格正抱着个瓷罐子吃着淑岚新制枇杷蜂蜜饮, 甜而不腻, 清凉爽口,京城入了秋就干燥得紧,用刚下来的新鲜枇杷制这道甜品,倒是正好清火润肺。
    “味道真不错!这几日总觉得燥得嘴里发苦,喝了这个倒是好多了。”作为忠实的食客,佟格格总是淑岚试菜的第一人。
    淑岚点点头,如今是枇杷的季节,直接用鲜枇杷做甜品虽然也不错,但终究是不易保存,不如回头照着川贝枇杷露的样子,做了能长期保存的版本才好。
    淑岚正在纸上记下这个念头,想着下次张怀来看诊时跟他商量一番,此时偏殿的门却被人呼啦一下从外面推开了。
    淑岚和佟格格抬眼一看,来人竟是章嬷嬷。
    章嬷嬷也是宫中积年的老嬷嬷了,此时却有些风风火火地直接进来了,佟格格有些吃惊地抬头看她:“章嬷嬷,怎么了?”
    “格格,听说那钮祜禄氏,有孕了。”章嬷嬷一脸如临大敌的神色。
    “消息可靠吗?”佟格格闻言,也放下了勺子。
    “应该没错,消息是太医院张院判说的。”章嬷嬷回道。
    “张怀……那这消息应该无误。”佟格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鲜有见章嬷嬷露出这样的表情,淑岚心中更是好奇起来,便脱口问道:“这钮祜禄庶妃怀孕,有什么特别的吗?”
    之前马佳庶妃也怀孕了,也不见章嬷嬷如此如临大敌。
    章嬷嬷深深叹了口气,给淑岚解释道:“若论及身份家世,宫里没有一个及得上钮祜禄庶妃的。开国功臣的孙女,又是鳌拜的干女儿,当初入宫时,除了辅政大臣的孙女赫舍里皇后,谁还能比她更尊贵?”
    淑岚吃了一惊,若有如此累世功勋,那家世确实了得,恐怕连如今圣眷正隆的佟家都要让上三分。
    想及此处,淑岚又觉得奇怪:不应该啊,这么显赫的家世,在宫中岂不是横着走的存在,怎么倒觉得她存在感很薄弱呢?要知道,郭络罗庶妃的母家仅是官居三品,就够她在后宫趾高气扬了。
    她努力想了想,竟想不起钮祜禄庶妃的清晰面容来。
    “我怎么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淑岚放弃了思考,用求助的眼神望向了章嬷嬷。
    “钮祜禄庶妃似乎自小体弱,此从当年在皇后之争中败下阵来后,这么多年来一直深入简出,行事也低调简朴,也并不与别宫嫔妃有过多的往来。”章嬷嬷答道,“除了年节筵席,她一般推说身子欠安不来参加。贵人不记得也很正常。”
    淑岚心下了然:体弱多病之事也许是真,但深入简出就颇有些低调避祸的意味了,怪不得她亲爹和干爹倒台时都没有殃及她。
    佟格格听了这消息后,只是怔了一怔,然后又开始低头吃起了枇杷蜂蜜饮,倒是章嬷嬷有些急了:“格格啊,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在这儿慢悠悠地吃甜点?”
    佟格格又舀了一勺送进口中,舔了舔勺子才望向章嬷嬷道:“她在宫中熬了这么多年,一朝有孕,也是她的福气。”
    章嬷嬷见自家格格一副不开窍的样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如今先皇后已经薨逝三年,前朝大臣们议论立后之事吵个没完,您也该上上心,不如近日您就回了皇上,让夫人进宫探视?”
    “且不说这前朝之事,我如今身居后宫不能探听,嬷嬷既然知道如今立后之争吵个没完,我自然也在风口浪尖。若是这时召额娘入宫探视,岂非让皇上疑心我与母族勾连,图谋后位?”佟格格望向章嬷嬷说道。
    “这……”章嬷嬷被这骤然一问,问得愣住了。
    “佟家虽然如今得蒙圣宠,但比起当年的鳌拜、遏必隆如何?”佟格格又一问,直接问得章嬷嬷心中一凛。
    这话说得更加明白了:当年权倾朝野的辅政大臣,一个落狱后囚死在牢中;一个落狱,虽然晚年得以赦免,最后还是死在了病中。
    连辅政大臣都落得如此境地,何况佟家?若是佟家把手伸得过长,难保不会步了这二位的后尘了。
    佟格格叹了口气,又道:“自曾祖一辈为大清卖命开始,我的曾祖父,伯父,都为佟家荣耀的延续而战死沙场。而我的姑母和我,虽为女子,不必在沙场之上建功立业,但也被送入后宫之中,苦心经营。若在风口浪尖上落了人家的话柄,那赔进去的便不是我一个,还有可能危及整个佟家。”
    章嬷嬷刚才心急火盛,如今听自家格格这样一说,心中如被泼了一盆冰水般,顿时清明起来,心中也有些后怕。
    佟家的盛宠来之不易,她身为佟家家生的老奴,自然是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淑岚在心中暗暗点头,她此时对佟格格又多生出几分敬佩来。多少功臣之家被眼前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迷了眼,便以为这荣宠能万世不绝。殊不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盛极必衰,世事常理罢了。
    佟格格自入宫时,就是众人瞩目。在别人眼中,她是先太后的侄女,又有佟家的靠山,虽入宫后称作格格,分例地位却至妃级,不仅如此,还在管理后宫方面颇受皇上和太皇太后的重视。若是换了旁人,早就自己以皇后预备役自居了。而佟格格却如此谨守本分,从未行差踏错,想必是家中自小家中耳提面命,教她的在宫中的明哲保身之道。
    “但……若是皇上真的立钮祜禄氏为皇后呢?”
    “若皇上真起了立后之心,又怎是我能干涉得了的?我毕竟入宫时日不多,也根基未稳。且避其锋芒,以待来日吧。况且,皇上和太皇太后不是还没正式宣布要册封钮祜禄氏吗?也不必听了些风言风语就自乱阵脚。”佟格格一边用小勺刮起碗底剩余的枇杷蜂蜜放入口中,一边神色自若地说着。
    章嬷嬷望着自家格格,才入宫几个月,她便与在闺阁中当娇贵小姐的样子大不相同了。平日里只当她没心没肺,吃吃喝喝,倒不知她在心里暗中藏了这些心思。
    见她如此,章嬷嬷心中又是欣慰,又有些心疼。
    章嬷嬷还怔怔地站在原地,佟格格又露出平日里的笑容来:“嬷嬷也别干站着了,这枇杷极好,个儿大,水份足,嬷嬷也去取几个吃吧,入秋人心浮躁,吃了枇杷也可消消火气。”
    章嬷嬷听自家格格不欲再说此事,便也应了一声出门去了,一开门倒与正要进门的大公主撞了个满怀。
    “大公主来了。”章嬷嬷把大公主让进了屋,又自出去关上了房门,去小厨房给大公主准备茶果点心了。
    大公主这会儿刚写完了大字,左看右看不见屋里有人,便自己拿着写好的大字一路找到了这里。
    “额娘和淑岚姐姐悄悄躲在这里,一定又在偷偷吃好吃的,宣琬也要!”大公主嗅了嗅空气里的甜味,扑上了佟格格的膝盖,扭来扭去地撒娇。
    淑岚见佟格格把宣琬抱上了榻,一边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一边检查她今日的功课。刚才的谈起后位之争时的严肃神情已经是一扫而空,脸上终于漾起笑模样来。
    淑岚想起佟格格曾提起自己幼年时入宫随命妇们探视请安,总觉得姑母眉间有散不开的愁绪,只有她赖在姑母膝下胡闹时,才得见她露出些许温和的笑意来,曾经不解其中意,如今却懂了。
    宫中长日寂寞,而高居凤位之上的皇后,既要为后宫表率,又要管理六宫琐事,万事费心筹划。想必这最可以解深宫无聊苦闷的,就是看儿女绕膝,稚子成人。
    皇上自小出宫避痘,先太后想必生前最意难平的就是这骨肉分离之苦;而佟格格入宫不久便有了大公主的陪伴,也许要比她的姑母要幸运得多。
    淑岚在心中说。而且不止宣琬,以后你还会养育很多的孩子,会有很多可爱的孩子围着我们叫额娘。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绛云轩
    銮驾停在了钮祜禄庶妃所居的绛云轩, 轿子才落定,玄烨便急急入内。
    钮祜禄庶妃宫中的规矩素来严整, 此刻庭中宫女太监来来往往, 竟无一人喧哗,见皇上驾到,更是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玄烨疾走几步, 穿过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们,挥了挥手叫他们平身,跨步进了正殿。
    钮祜禄庶妃本斜倚在正厅的黄花梨太师椅上, 见皇上进来,忙站起身来准备行礼, 一旁的贴身宫女兰舸忙扶住了她的胳膊。
    饶是兰舸扶得及时,钮祜禄庶妃还是微微皱了眉, 这一起身似乎牵动了腹中胎儿一般, 令她娇弱的身形一晃。
    “既然是有了身子的人了,这些虚礼就不必了。”玄烨伸手搀住了还要下拜的钮祜禄庶妃, 对一边的兰舸道:“你家主子一向体弱, 如今有喜, 更要事事当心。”
    兰舸应了声是,把钮祜禄庶妃小心翼翼地重新搀着坐回了椅子上。
    玄烨看着钮祜禄庶妃,心中叹了一声。自己登基多年,宫中诞育皇子公主不在少数,但活下来的却很少。因此每次后宫传来怀孕喜事, 他总是喜忧参半的。喜自然是喜皇室开枝散叶,忧却是怕心怀期许, 最后又落得幼子夭亡, 伤心一场。
    而这钮祜禄庶妃在宫中十余年, 与自己的情分一直淡淡的。虽然入宫多年,家世显赫,但是最一板一眼,恪守礼法的。
    从前顾忌着她是鳌拜的义女,玄烨总是不愿意来她宫中,她所居的永寿宫向来是门庭冷落,但她也只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这么多年从未抱怨过什么。自从遏必隆作古,玄烨来钮祜禄庶妃的宫中才从半年一次,变成了一两个月一次。
    往日里只觉得她身体柔弱,这一来二去竟也终于有了身孕,令玄烨颇有些意外。
    “钮祜禄庶妃的胎象如何?”玄烨转头对一旁垂手而立的刘院使道。
    钮祜禄庶妃多年来身子不好,玄烨便指了刘院使长期在永寿宫侍奉抓药,如今她一朝有孕,也是刘院使检查出来的。
    “回皇上,钮祜禄庶妃的胎已有三月了。”刘院使答道。
    “哦?既然如此,那为何不早点禀报朕,反倒拖到今日才说?”玄烨眉间有一丝不悦,细算日子,从紫禁城来行宫一路颠簸劳苦,自己连一点风声都没听见。若是早知她有孕在身,便要对她另加照顾了。
    见玄烨有些不悦,钮祜禄庶妃连忙柔声道:“嫔妾不要紧,刘院使极为尽心,皇上不要责备于他。”
    “钮祜禄庶妃的向来体弱,脉像比常人要虚弱许多,因此微臣也是生怕误诊,斟酌了许久才确认确是喜脉,这才敢回禀皇上。”刘院使知道皇上极重视子嗣,便斟酌着词句回道。
    玄烨点了点头,又问:“那如今这胎,可还稳当?”
    “回皇上,如今钮祜禄庶妃怀胎已过三月,龙胎已坐稳,皇上不必担心。只是……”刘院使思忖片刻,“只是,庶妃怀胎时年岁稍大,又是头胎,比寻常嫔妃要辛苦些也是有的。”
    玄烨望向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钮祜禄庶妃,见她腰身虽然比起往日要宽了些许,但身上却似乎比原来消瘦了不少。原先一张饱满的鹅蛋脸,如今竟生生两颊凹陷了些许,眼下也有些许粉妆无法掩盖的乌青。
    想来是害喜害得厉害了,才露出如此憔悴之色。玄烨心想,也生出些许愧疚之心:也许是这些年太过冷着她了,不然也不至于到今日才怀上头胎,要受这般苦楚。
    她阿玛的事归她阿玛,她本人这么多年的战战兢兢,玄烨都看在眼里。想及此处,便又多问了几句刘院使,要注意些什么,要吃些什么饮食,又陪着钮祜禄庶妃说了一会儿话,才起驾回福宁殿批折子。
    待送走了皇上,刘院使也告退回去抓药了,兰舸便照例关门闭户,才回身搀扶着钮祜禄庶妃起身往屋里走去。
    待扶着钮祜禄庶妃在床上坐了,兰舸去倒杯热水的功夫,回身便见自己主子又拿起了绣棚和针线。
    “主子,您身子本就不好,如今又好不容易有了身孕,何苦忙着绣这个。来日若诞下皇子,绣娘们制的衣服还不堆山填海地送来。”兰舸的声音半是心疼半是埋怨,嘴上虽是不饶人,却依然在自家主子身旁坐了,帮她整理丝线。
    钮祜禄庶妃看着自己的陪嫁丫头,知道她是关心自己,也习惯了她牙尖嘴利的,只是好脾气地笑笑,拿着花样比照着,问兰舸:“你说,这麒麟是衬着紫色的云彩好看,还是蓝色云彩好看?”
    兰舸见自家主子兴味正浓,也不好拂她的面子,只好说道:“奴婢觉得,蓝色沉静大方,和小皇子正相配。”
    钮祜禄庶妃得到了答案,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扯起绣线一针针地绣了起来。
    兰舸长长地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这些年来,自家主子的谨小慎微她都是看在眼里的,宫门之中长日无趣,膝下又无子嗣,皇上也极少来永寿宫,她只好成日绣一些荷包扇坠打发时光。
    十件绣品里可能当即便拆了六七件,剩余三四件也是改了又改才送往养心殿。而送十回,可能皇上有些回应,或赏下一盒点心,或赏下些首饰。
    兰舸不知劝了多少次,说庶妃是白付了心思。自家主子却只说,若要给皇上送,便要送最好的,左右她也没旁的事可以打发时光。
    时间长了,兰舸也知道了,庶妃虽然看起来柔柔弱弱,心性却是坚定的。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便也闭嘴了。
    庶妃多年来虽然面上不露出来,兰舸却知道,她是想要一个孩子的。如今竟然梦想成真,连她平日里恬静无波的脸也时时掩盖不住笑容。
    见钮祜禄庶妃如此,兰舸心中泛起一丝酸涩,见她绣得认真,便不在她面前打扰,只是提醒道:“庶妃,您的有孕之喜,皇上此刻应该已经晓喻后宫了。奴婢估摸着,过一会便会有嫔妃恭贺上门了,您还是提前准备准备吧。”
    钮祜禄庶妃点点头,眼睛却没离开那绣棚,依然专心致志地绣着,头也不抬地对兰舸说:“好,那你便准备些糕点来招待她们吧。”
    兰舸见庶妃心思全不在这上面,便也只好摇摇头,出门去自己准备了。
    春溪阁中,淑岚正僵硬地站着,像个衣架子一般任凭佟格格的摆布。
    如今六宫话题的风口浪尖又从马佳庶妃的肚子转移去了钮祜禄庶妃那里。如今人人都议论,这钮祜禄庶妃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竟也有一朝有孕的福气。
    上门的恭贺交际自然是少不了的,淑岚本还犹豫要不要跟着去,佟格格却说:“去,当然要去。今日去祝贺,合宫都去,独独你不去,反倒显眼了。一会儿去了钮祜禄庶妃那儿,你只管跟着我便是了,不要紧的。”
    淑岚想来有理,便点点头。
    自己的装病伎俩一直用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况且她隐隐觉得,皇上已经发现自己病愈一事,只是不点破而已。
    只是还有一事为难,那便是淑岚才封贵人不久,还未来得及吩咐内务府量体裁衣。如今淑岚不出门,穿的不过是日常的氅衣,这些常服关起门来穿穿也就罢了,穿着去聚会却是会贻笑大方的。
    虽然内务府和各宫嫔妃都送了些上好锦缎上门,但临时变出一套足以去应付群妃聚会的旗装却不能了。
    佟格格听了淑岚的担忧,反而笑了:“永和宫中何曾缺过衣服?若是我宫里的人不穿些好的,倒叫人瞧不起了。”
    说着,她便把淑岚带到大衣柜前,变魔术似的给她展示着带到春溪阁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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