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破禅嗤笑一声,扫了两眼,见金折桂信上求金老夫人替她重金悬赏染坊的工匠,心知她还为染坊的事一筹莫展,把洗脚的盆子、帕子并金折桂涂抹双脚的香膏拿来。
    “转过身来。”玉破禅道。
    金折桂捧着碗转过身来,摸着肚子道:“我觉得我有了。”
    “我觉得你吃多了。”玉破禅毫不留情地说,拿起金折桂的脚,脱去她的鞋袜,把她两只脚放在水中后,便把自己的脚也放进去。眼下他可不是个什么事都不知道的毛头小子了,十日前金折桂来潮,这事他记得清楚,因此不信她嘴里的胡言乱语。
    “我觉得我有了。”金折桂又重复了一遍,丝毫不觉得这会子有了有什么不对,反正皇帝都说子规城不归朝廷管,如此,他那对天下的敕令,在子规城里不管用。
    玉破禅轻笑一声,看她连汤带饼子统统扒进肚子里,就说:“宝宝、贝贝两个一准骂你抢它们的伙食呢。”想了想虞之渊的性情,心觉虞之渊比老太上皇、太上皇好对付多了,只要他不插手子规城,年年悄悄摸摸地给他上供就是。
    宝宝、贝贝就是屋子外那两只狼狗,上年玉破禅、金折桂带回山寨的鸡鸭一日日减少,最初众人以为是谁嘴馋偷吃了,又或者被黄鼠狼偷去了,认真地在山寨里搜了一搜,就见两只小狗崽子不知什么时候窜进来了。玉破禅瞧见两只小狗憨态可掬,为讨金折桂欢心,就自己留下养了。谁知道才一个冬天,两只原本瞧着极其可爱的小狗,就长成了凶神恶煞模样,亏得它们懂事,又不缺吃食,至今也没闹出什么惹人厌的事来。
    金折桂吃饱喝足了,眼瞅玉破禅给她揉脚,两只手撑在身后,说道:“我还是觉得我有了,人家说孕妇运气好,也不知道我的运气哪里去了,染坊里一点进展都没有。”
    玉破禅眼看她有意挺着肚子,先觉有趣,随后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染坊的事愁也愁不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其实,阿五、妙彤背后说过,是你要求太高,才会觉得染出来的不好。”
    “从一开始就不严格要求,等遍地都是卖毛线的铺子时,除了咱们是头一家开始做的,又比人家有什么长处?”金折桂可不乐意过上几年后,叫自家染坊泯然众人矣。
    “那你为何不去找范神仙,问问他有什么法子?”
    “你真把他当神仙了,范神仙巴不得我们不烦他,叫他好生在柔然当国师呢。”金折桂嗔道。
    玉破禅只是觉得范康知道的事多,是以才提起他,见金折桂不乐意,也就罢了。
    第二天,一早就听见狗叫声,二人双双醒来,更衣洗漱后,吃了早饭,玉破禅去寻梁松、阿四,商议着投桃报李,该悄悄地给虞之渊上多少供;金折桂叫了玉妙彤、戚珑雪出山寨去染坊、织坊巡视。
    三人穿着一水雪青的袍子,出了山寨坐在轿子里,瞧见隔壁书院外几个妙龄少女挎着篮子探头探脑地等着虞之洲过去,叹一声食色性也,便又向城东去。
    既然是染坊,就要用水,既然用水,自然就该建在溪水下游。
    沿着冰雪融化后汇成的溪水建造染坊外,摆满了蓄满水的水缸,进去那简陋的小院看,就见几棵胡杨树下,挂起来的竹竿上挂着各色羊毛线,有朱红、也有翠绿。
    颜色虽多,但都不大好,尤其是鹅黄、粉红、水绿等色,因染得不均匀,就显得颜色肮脏。
    “太硬了、太难看了。”金折桂拿着手去摸,摇了摇头,这样的线只能送给工匠们。
    “好的工匠在中原就能发财,哪里肯来塞外。咱们瞎子摸象,只能走到这地步了。”戚珑雪也用手捻了捻那线,心里却觉这毛线新奇得很,用这线打络子,又跟往日用的丝线、珠子线不同,拿出去卖,人家瞧着新鲜,未必不会买一点。虽是如此,既然金折桂说不好,她也就不好说好。
    “……柔然皇宫里倒是有好工匠。”玉妙彤不大肯提起柔然皇宫,唯恐她说过后,金折桂催着她去跟俟吕邻云说。
    “这是咱们的买卖,叫俟吕邻云搅合进来,又要分给他一笔银子。”金折桂揉了揉脸,又摸了摸那染出来的毛线,沮丧下,恨不得把挂在竹竿上的毛线都扯下来。
    戚珑雪、玉妙彤两个也跟着哀声丧气,饶是如此,戚珑雪不忘安抚工匠们:“已经比早先的好多了。”
    玉妙彤紧跟着说了一声,跟着金折桂、戚珑雪从染坊里出来,听人说了句“娘娘那三缺一,就等王妃呢”,不禁心痒难耐,偷偷地去看金折桂,“许久不曾跟郁贵妃说话,她一个人也怪可怜的,又一身伤病,不如去看看她?”
    戚珑雪哪里不知道玉妙彤的心思,见金折桂心烦意乱,竖起手指在嘴边吁了一声。
    金折桂只觉得有些燥热,一边拿着说在面前扇风,一边问戚珑雪:“阿五,是不是有喜了,会觉得燥热?我觉得我有了。”
    戚珑雪一呆,心道金折桂今日这么没耐性,是因为有喜了?
    “我觉得八嫂是穿多了。”玉妙彤直言不讳地说,四月份的天,她们三人还没换上单衣,但日头高高地照着,谁都觉得有点热。
    这会子说话像是亲兄妹了,金折桂腹诽道。
    “要不,我替你把脉?”戚珑雪心知金折桂有些紧张,毕竟沈氏年纪很大才生下他们姐弟,指不定,金折桂随了沈氏呢。哪怕没人催逼,但成亲了,难免会想着早日生儿育女。
    “不必,十日前才来过潮。”金折桂扯了扯衣领,拿着水缸里的水洗手冰一冰手心,忽地瞥见下游,范康嘴里叼着半朵雪白的野花踱着步子顺着溪流慢慢走来。
    “范神仙。”金折桂、戚珑雪齐声道。
    玉妙彤慢了一步,也喊了一声“范神仙”,眼瞅着范康把苦涩的花瓣慢慢含在嘴里咀嚼,诧异地想那野花能有个什么滋味。
    如金折桂所料,范康如今瞅准了柔然国师的位置,未免柔然人因他中原人的身份排斥他,穿着一身既不像中原人也不像是鲜卑人的长袍,披散着头发,刻意地拗出几分仙风道骨的姿态。
    “范神仙怎么来了这边?”金折桂问。
    “王上来山寨请贫道出山,贫道不肯,又不知道如何推辞他,是以躲到这边来。”范康说着,又随手揪了一朵野花含在嘴边。
    玉妙彤听见“王上”,知道俟吕邻云来了,不禁紧张起来。
    “范神仙是要俟吕邻云三顾茅庐,才肯出山?”金折桂心说范康连王上二字都喊出口了,还嘴硬,兴许他盘算着替南山打入柔然敌营呢。
    范康被金折桂揭穿了,轻笑一声,“朝廷那边出了那么大的事,丫头还在忙活着织坊染坊?”
    “朝廷的事又不归我管。”金折桂眼瞧着范康又漫不经心地扯野花吃,瞧了眼溪水边还没冲散的颜料,心里已经肯定范康将来一准是被毒死的。
    “说起来,贫道当初瞧见过御用的明黄绢料绸缎是怎么染出来的,有道是触类旁通,想来叫贫道染毛线,也不是什么难处。”范康笑道。
    “是破八叫你来的?”金折桂脱口道,子规城那么多地方可以躲,偏偏范康来了这,昨晚上玉破禅又提过范康,可见就是玉破禅替她找了范康来。
    “正是。”范康背着手看向金折桂,啧啧出声地想他才是命途多舛,昔日以为玉入禅能出人头地,就好生扶持他。谁知道玉入禅做了个伴读;于是他便舍开他来了子规城,谁知道玉入禅又发达了,成了新皇鲜少器重的人物……每每回想,他总觉得种种机遇,总是跟他失之交臂。
    “那就拜托范神仙了,好说好说。”范康拱手道。
    金折桂才要请他进染坊,听见马蹄声,就住了脚。
    “不好了、不好了。”嘴里喊着不好了,脸上却满是兴奋,阿大纵马奔来,立时满脸笑容地看向范康:“范神仙真是知足多谋、聪慧过人。”
    “哪里哪里。”范康心知众人瞧不上他想做柔然国师的那点心思,猜到阿大这话定没好事,就静等他把剩下的话说了。
    “俟吕邻云还在山寨里等着范神仙给他交代呢。”阿大搓着手,“范神仙才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怎么回事?”戚珑雪赶紧问。
    金折桂唯恐有事耽误了范康替她染毛线,就也催着阿大赶紧说。
    “朱统领叛变了。”
    “不奇怪。”金折桂道,朱统领可不就是一直在叛变嘛。
    “他背地里投靠慕容,奉着慕容的命去中原结交官吏。从滁州出来,路过乐水,不知他是想起缅怀故地还是怎地,就带着慕容的九王子去乐水一游。谁知道,在乐水县城外,九王子感慨中原地广物丰眼红得很,一拳打向城外大树的时候,树向掉下一把剑……”
    “把他劈死了?”金折桂问,心说这事跟范康有什么干系?
    范康也疑惑起来。
    “没死,可是有人听见咣当一声,九王子脚下落着一把剑,就喊杀人了,然后守兵赶来,把九王子还有朱统领抓了。有人认出朱统领,喊打喊杀的,乐水县令不敢处置人,就把朱统领、九王子送到扬州,扬州的严邈之立时把二人押送朝廷了。”阿大兴奋之余,口水喷出,赶紧拿着袖子替范康擦脑门。
    “跟贫道有什么关系?”范康又问。
    “剑是您的。”阿大虽不知道到底关范康什么事,却知道范康这次在朝廷那边立功了。
    “……当初,在乐水,贫道把剑扔在了树上,一直没取回来。”范康终于想起自己乔装打扮去乐水城里找朱统领状告楼家村里有反贼的时候,把剑扔在树上了,欢喜道:“王上是为这点事来找贫道?实在是阴错阳差,跟范某没多大干系。”
    “干系大了,慕容王不信剑是原本就在树上的,咬定了是范神仙陷害他儿子,如今带兵逼过来,围在子规城外,要八少爷交出范神仙。”阿大知道自己不该笑,可是却又忍不住笑意,自从听说过这事后,他怎么回想,都觉得可笑。
    范康先还得意,此时脸色大变,谁叫慕容九王子没事站在那树下的,这等事,也能怪到他头上?
    金折桂倏地想起楼家村的事十分蹊跷,乜斜着眼睛看向范康:“与其说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不如说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第174章翻旧账
    “范神仙,您是怎么做到的,”玉妙彤眼中,范康光风霁月、无所不能,问话的时候就显得烂漫了一些。
    “范神仙,人人自危的时刻,您怎么想起把剑藏在树顶上了,”戚珑雪心知那段日子,就连她这手无缚鸡之力之人都妄想持枪拿棒地自卫,范康没道理把剑藏在树上。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报应二字跃上心头,范康这修道多年的人,终于对因果有了一丝敬畏,可是,他笃定柔然王俟吕邻云、子规城城主玉破禅,不会那么轻易地把他交出去,是以心里的底气还在,捋着胡子道:“十几年了,贫道,哪里还记得当初是为什么。”暗恨自己那柄剑一历经十几年不锈烂,二上头他留下的印记太明显,竟然会被人认出来。
    “范神仙,先回黑风寨吧。”阿大忍俊不禁,直赞范康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城外百姓可受到了惊吓?”子规城外也有许多百姓,他们在城外搭帐篷居住,若是慕容突袭,定会把他们吓得六神无主。金折桂不由地想起楼家村那些无辜村民来,心叹范康又连累了百姓一次。
    “老慕容王虽亲自率兵来,但这边上就是柔然的地盘,他也不敢太放肆。如今立逼着八少爷交出范神仙,又要请郁贵妃出去一见。八少爷直接叫人抬着货架去他们大军前卖东西呢。”阿大捂着嘴,记起是慕容九王子带着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地杀了郁观音、俟吕邻云的大军,心想这当真是天道有轮回,难怪俟吕邻云来黑风寨的时候,露出一副大仇得报的神色。
    “走吧,先回黑风寨。”戚珑雪道。
    范神仙一向德高望重,此时步伐依旧雍容镇定,上了骏马,便跟阿大一同向黑风寨去。
    离着黑风寨远远的,就瞧见俟吕邻云带来的人喜气洋洋,虞之洲也特地从书院里出来,远远地冲范康作揖后,便怡然自得地踱步过来。
    山寨门外,昔日曾在乐水的瞽目老人、金折桂、梁松、蒙战,乃至另外两个仅剩下的护院,甚至被老慕容王点名要见的郁观音都在翘首等着范康的到来。子规城被人围住,玉破禅却笑盈盈的。
    过河拆桥,才叫他教导他们染布,就幸灾乐祸起来。范康心知到了众人秋后算账的时候了,这会子一群人眼中想起的都是他那些猥琐行径,因此不敢流露出一丝趾高气扬,只觉得没人知道真相如何,就连朱统领早先不都是忘了曾在乐水见过他一面的吗?
    “范神仙,您老人家为什么把剑藏在树上?”玉破禅问。
    “当初城门外朱统领的走狗太过严厉,范某想进城,就把宝剑,暂且藏在了树上。”范康镇定自若道。
    “你不是一直跟着老朽吗?”瞽目老人问,“除了下雨那天你离开了一会子,那一会子里,就有人去乐水告密楼家村里窝藏着奸细,害得楼家村被抢空,男丁悉数被抓走,还死了……可是你干的?”
    虞之洲道:“难怪范神仙断腕的时候,还要抢我的宝剑,原来是将自己的宝剑丢了。”
    不知道虞之洲曾去过乐水的人纷纷看来,虞之洲见自己露馅了,微微握拳,装出一幅毫不在意的模样,过后,偷偷看向众人,果然,今日他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并没人看向他。
    “范神仙,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蒙战咋舌,多少年的悬案终于得出了真相。
    “花爷爷记错了吧,范某是早几日就把剑藏起来了。”范康心恨瞽目老人的脑筋怎地还这么清楚,明明都是一个枯瘦老东西了。
    “不对,我也记得。范神仙最初杀狼……杀人的时候,是带着剑的,后头,一夜没出来,就没剑了。”金折桂道。
    范康见金折桂、瞽目老人一老一小,言之凿凿,当即握着断腕,冷笑道:“师妹还曾经引人杀自己的部落呢,轮到我,你们便要将我交给慕容部落不成?”心中笃定郁观音都被玉破禅、金折桂一群人竭力保住,他也不会出事。
    郁观音一怔,忙道:“不愧是师兄,要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因害了俟吕邻春,便觑了俟吕邻云一眼。
    一瞧就知道,昔日郁观音、范康二人在做戏,这师兄妹二人之间,若有点什么情情爱爱,那天底下一半的人都在苟且了。
    “金丫头,回头范神仙就教你染布。”范康笑了。
    “交出去。”梁松虽知道这次范康是无妄之灾,谁叫慕容部落的王子胆大包天,敢去中原瞎转悠;但有的事可以饶恕,有的事绝对不能纵容,范康把战火引向楼家村,必定要叫他知道此事的厉害才成。
    “我也赞同交出去。”瞽目老人道。
    兴许旁人会忘记初衷,但瞽目老人、玉破禅不会忘记。他们当初之所以相遇、之所以夺乐水、闯瓜州,全是为了楼家村,而点燃楼家村厄运战火的范康,绝对不能饶恕。
    “范神仙,多多保重。”金折桂道。
    范康眸子睁大,早先几个逃犯玉破禅都要护着,轮到他这无所不通的活神仙,众人竟然要把他交出去,“丫头,你昔日可是……”可是不管他做出什么事,都会留下他。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范神仙是救命的山参,如今,是锦上添花的牡丹。”金折桂绝对不会为了范康,此时就跟慕容部落对上。
    “他害死了自己一大半的部下,还想跟着三王造反。害死的人,比范某害死的人多了去了。”范康伸手指向虞之洲。
    虞之洲登时后悔过来瞧热闹了。
    “他,猪头猪脑,稍稍被人挑拨,就成了害群之马,害死同伴!”范康因自己连几个籍籍无名的逃犯也比不得,不禁怒火中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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