瞽目老人不屑地嗤笑:“曾?五湖四海,哪户曾家这么大口气将瓜州城占下。”
    “老前辈不信?老前辈既然是神算花鬼头,那请老前辈算一算,晚辈,到底姓什么。”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少时,便见一个银绦束发一身白衣的公子缓步走来,少年身后,跟着的,便是那日在墙头振臂一呼,用言语激得百姓攻向袁家军的持剑少年。
    那公子生得十分柔弱,脸色苍白、五官姣好、瘦高身量,虽一身白布衣裳,却分明是个病弱贵公子。
    瞽目老人说:“公子叫我摸一摸。”
    “放肆!”护院斥骂。
    曾公子说:“无妨。”人走到瞽目老人跟前,素来平静的脸竟然有些激动、仓皇,一双如玉的手托着老人枯瘦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老前辈摸出我是谁了吗?”
    瞽目老人无神的眼睛猛地睁大,暗淡的眸子里没有一星半点光亮,放下手道:“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那公子神色稍稍激动后又恢复平淡,“老人家,可摸出我日后如何?”
    瞽目老人道:“公子快些回西北吧,那边才是公子一展宏图的地方。这边……多留是祸。”
    曾公子眉头微蹙,少顷舒展开,“多谢老人家指点。”
    “公子,我们不费一兵一卒就占下瓜州,怎么能回去……”脾气暴躁的持剑少年正在得意的时候,怎甘心就这样丢下瓜州,忽地拔剑对着瞽目老人,“老头,速速将《推背图》交出来,不然,你们祖孙三个谁都别想跑。”
    曾公子伸手拨开少年的剑,“蒙战,休得无礼。”又对瞽目老人抱拳,“老前辈,得罪了。这位蒙小弟的哥哥在瓜州里失踪,他心里着急,才会出言不逊。老前辈见多识广,请问前辈,七日前瓜州粮仓被几道天雷夷为平地,这是什么缘故?”
    瞽目老人胡诌道:“宁王无道罢了,并非什么大事。”
    曾公子显然不信这话,待要追问,只见一个灰衣护院跑来,“公子,袁珏龙去而复返,又带人向瓜州袭来。”
    曾公子波澜不惊地道:“既然如此,弃了瓜州城。”,和蔼地搀扶住瞽目老人说:“老人家,兵荒马乱,你们祖孙三个赶路实在太危险,不如与我们作伴吧。”不容分说,便搀扶着瞽目老人向前走。
    姓蒙的少年收了宝剑,心里十分可惜丢了瓜州城,矮下身子对金蟾宫说:“来,我背你。”
    金蟾宫牢牢记着金折桂的叮嘱,此时有事不看金折桂,反去摇晃瞽目老人的手,瞽目老人推了他一下,“去吧,老朽跟着呢。”
    金蟾宫这才肯伏在蒙战背上。
    一群九个人慢慢向前走去,路上只听鸟啼蝉噪,谁也不发一言。
    曾公子咳嗽一声,问瞽目老人:“老人家到底是如何摸出我的身份来的?”眼睛向金折桂、金蟾宫看去,微微蹙眉,原先并不曾听说花鬼头有孙子,如今怎会冒出来两个?莫非,花鬼头知道自己活不长久,特意收下两名关门弟子?这不像是花鬼头的行事,宁王麾下在找金家一对姐弟,按年纪看,这两个是,可行动,这两个又不像是金家娇养大的,尤其是那女孩,一拐一瘸地走路,像是脚上十分疼痛难忍,却硬生生地忍住了。
    瞽目老人道:“老朽曾给先太子摸骨,公子骨架与他十分相似。公子肌肤如久旱逢甘霖的田地,当是娇养的肌肤在北边遭受风吹日晒,如今重回中原,才又恢复原貌。公子额头有疤,当是当年殿前为先太子求情留下的。”
    金折桂眼皮子跳个不停,略低了头,心道不愧是花鬼头,记性这样好,这位曾公子,竟然是废太子的儿子?废太子一家被当今皇帝贬为庶民,罚去西北马场,世世代代不许姓皇族姓氏。如今这废太子的儿子来了瓜州,是想要东山再起?
    曾公子道:“花老前辈果然体察入微。不知这两位可是您的弟子?”
    瞽目老人道:“还不算是。”
    这模棱两可的答复叫爆性子的蒙战嘿了一声,将背上的金蟾宫掂了一掂,扭头问金蟾宫:“你叫什么?”
    金蟾宫早被金折桂教导过了,“花子期。”
    “你呢?”蒙战又看向金折桂。
    “花子规。”金折桂答。
    “罢了,跟咱们不相干。”曾公子咳嗽两声。
    瞽目老人问:“公子怎知道老朽祖孙在这边?”
    曾公子道:“消息放出去了,老人家若在有人烟的地方出没,怎会不被人发现?既然没人发现,那就只剩下西边这荒无人烟的地面了。”
    护院的头目梁松道:“公子,先在这边歇一歇。袁珏龙只顾着抢瓜州渡口,哪里会来这树林?翻过后头的山,咱们偷偷坐船去金陵。”
    曾公子点了点头,梁松赶紧将一直背在背上的包袱放下。
    曾公子坐下,喝了水,就跟金蟾宫攀谈:“小兄弟几岁了?”
    “三岁。”
    “家里原本做什么的?”
    “卖唱。”
    蒙战噗嗤一声笑了,“就你姐姐那样,还卖唱?”
    梁松却接话问金折桂:“你会唱什么曲子?”
    金折桂道:“回大爷,我会唱的曲子多了,您要听哪个?”
    梁松忽地想起早先有人说瞽目老人身边有个丫头唱《十八摸》,就不叫金折桂再唱。
    瞽目老人借口出恭,叫金蟾宫去带路。金折桂虽一时莫不清楚这曾公子一行的意图,但既然同是去金陵,又有人照应一路的饮食,便且跟着他们,于是累了许久,人缩在大树虬曲的树根里打起瞌睡。
    梁松等金折桂睡了,便有意说:“这两位八成是金家姐弟。”话音落了,看金折桂没反应,又去看曾公子。
    曾公子道:“这江山,到底是祖父坐着,咱们才有翻身的那一天。换了叔祖父去坐,咱们哪有翻身的日子?”
    金折桂闭着眼睛,心知曾公子这话是跟她说的,旨在告诉她,他们一行不会勾结宁王不会出卖他们。
    只是,曾公子意图谋得《推背图》,跟范康的心思一般无二,也算是来者不善。
    不一时,瞽目老人带着金蟾宫又回来,众人歇了一会子,梁松将金折桂叫醒,将她背在背上,一群人又向山上去。
    才走了没多大功夫,天色就暗了下来,又有曾公子的七八个手下跟上。
    金折桂听出其中一人就是在城楼上说“抓住那老不死的狠狠地打”的人,认定这群人绝非善类。心里打起鼓,这么多人,他们老的老小的小,瘸腿的瘸腿,眼瞎的眼瞎,即便到了金陵,又该怎么从他们手上脱身?
    夜里的树林湿气很重,露水落下,不过走了片刻,身上衣裳便已经湿透。
    瞽目老人此时也被人抬着走,他边走边教导金蟾宫一些“五枕骨高正者富贵,平陷者低贱”等摸骨的口诀。
    蒙战开口道:“老人家,我们公子比那小孩资质好,你收他为徒,不比一句句教这小孩儿强?”
    瞽目老人道:“你家公子并非凡人,何至于此学这些下九流的行当?”
    “那……”蒙战又要再讨《推背图》。
    曾公子道:“蒙战,到金陵前,不得再开口。”
    蒙战低了头答应。
    黎明前,众人衣裳被露水浸湿,便停下生火取暖。
    瞽目老人、金折桂、金蟾宫三个睡下,曾公子漫步向一旁山崖上眺望山中日出。
    梁松过去,踌躇一番,终于将心里话说出来,“公子不像是为了一本莫须有的《推背图》就大动干戈的人。如今咱们的人大半趁乱抢下瓜州渡口走了,英王不日就要起事,咱们不回西北准备接应,又留在这边做什么?”
    “送信给英王,除了五年来陆续送入他手上的上万匹战马,如今,再送一对金家姐弟到他手上。” 曾公子凝视着那冉冉升起的红日,“父亲是至仁至孝之人,受人诬陷便贬,生前夙愿乃是死后葬入皇陵。可惜,我不似他那般愚孝。这些年来,隐姓埋名不惜跟英王做买卖,求的是叫那不念骨肉亲情的九五之尊低头悔过。”
    “那一对,当真是金家姐弟?”梁松不敢置信。
    曾公子道:“过犹不及,那样的韧性,小户人家的女儿都没有。那女孩儿却忍下来了,这般,反而惹人怀疑。”
    梁松道:“既然如此,不如将她就近送到宁王手上,何必绕着弯子送到山西英王手上?”
    曾公子笑道:“金家大老爷领兵剿灭宁王,他为了威信,万万不会为了儿女延误军务,只怕宁王将金家姐弟推出来,金大老爷头一个拿弓箭射杀他们;可过些时日奉命剿灭英王的将军就不同。那位将军若是跟金大老爷交好,难免束手束脚,不肯伤了好友儿女性命,定要设法保全;若是不管不顾,由着英王杀了金家姐弟,又显得太过冷血无情。这将军必然会跟金家大老爷交恶。如此,朝廷那边就会起内讧——毕竟,这为大义杀死金家姐弟的事,除了金大老爷,谁都做不得。这就是人心。”
    梁松动了恻隐之心,“那对姐弟乖巧懂事,若不遇上这事,定然会成大器。”
    曾公子淡淡地看向梁松,“妇人之仁。昔日,又何曾有人会顾忌我能否成了大器?”摸了摸额头已经淡得看不见的伤疤,眸子一动,握拳抵在不住咳嗽的唇上,他定要看一看,《推背图》上,有没有他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杀破狼
    “公子,花瞎子说有动静,要小心。”蒙战用剑砍断面前的拉拉秧。
    这种草看似寻常,可是细小的藤蔓上有无数小刺,拉在人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细小的伤疤,火辣辣的疼,缠在人衣服上,叫人一时半会难以脱身。
    梁松狐疑道:“花鬼头是不是在耍花招?袁珏龙要来,就是为了金家的姐弟,可袁珏龙怎么知道金家姐弟在这边?”
    蒙战听到金家姐弟,一头雾水地睁大眼睛,心想金家姐弟是对乞丐?
    曾公子掐算着说:“小心防范,对花鬼头不可掉以轻心,对外边,莫忘了先前咱们遇到的那个人,看那人身手了得,未必不是那人逃脱了,又叫人追来。吩咐下去,不论如何,要保住那对姐弟周全。”
    晨曦中的树林里漂浮着如纱的薄雾,雾气中,只见离着金折桂一群人休息的营地外百米处,有一人费心地将猎来的兔子、小鹿、獐子、灰鼠等用剑破开肚皮,将血一路淋向营地,然后将死物丢弃,快速地爬上树,悄无声息地等着树林里的狼闻腥而来。
    这树上之人,就是从曾公子手下人手上逃走的范康。
    范康身上受了一些伤,但并无大碍,此时因他的动作,树上惊飞四五只鸟,他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天下间《推背图》多的是,但真迹只有瞽目老人藏着的那一本。若没那《推背图》,他不信瞽目老人能以神算扬名,且从不失手。那《推背图》他志在必得,谁敢跟他抢,就是找死!
    油绿的眼睛从薄雾透出来,只见十几匹野狼顺着风,闻着血腥味到来,到了范康藏身的树下,野狼纷纷仰起头,呲着白森森的牙嘴角流着涎水地看向高高的树上。
    须臾,前方篝火边传来烤肉的香气,野狼们撒腿快速向篝火那边跑去,绕着圈子,将篝火边的人团团围住。
    “姐姐!”金蟾宫从噩梦里醒来,看见这么多野狼,吓得赶紧去喊金折桂。
    金折桂向金蟾宫伸手,还没握住金蟾宫的手,蒙战、梁松两个快速地将他们背起,就连瞽目老人,也被一个壮汉背在背上。众人背靠背,纷纷拿了刀枪棍棒对准外面的野狼。
    一个壮汉懊恼道:“都怪我不听老前辈的话,老前辈说有狼叫,我还不信。”
    这一声后,其他人都有些后悔,早听瞽目老人的话,也不至于被野狼围住。
    “多说无益,我们祖孙是废人,还求几位带我们杀出去。”瞽目老人声音也有些打颤。
    曾公子被野狼身上的腥味熏得又咳嗽不止,“咳咳,花前辈放心,曾某,定然保你们祖孙三个无忧。”
    一匹野狼试探着向团团围住的人冲来,被人一刀砍掉了爪子,倒在地上依旧呲牙向人类示威;这一匹狼试探后,又有两三批接连冲过来,俱被人砍倒在地上。
    蒙战将背上的金折桂放到同样被人围住的曾公子身边,“待我出去杀它们个片甲不留!”
    “蒙战!休要鲁莽!”曾公子急忙喝道,可惜为时已晚,蒙战已经冲出去拿着剑向狼群砍去,须臾四面被狼群围住。
    “哎!”有人恨铁不成钢地一叹,无奈又关切地提着刀剑去帮忙。
    原本无懈可击的防卫被破坏,金折桂依靠着曾公子,噤若寒蝉之余,眸子一动,这曾公子的手下矫勇善战,但却有个毛病,就是太过义气——若不义气,先太子被贬之后,他们怎还会再跟着曾公子——在他们眼中,救人竟是比原本的防卫计划还重要,还有那蒙战实在鲁莽。倘若善加利用这点,若要从曾公子一群人手上脱身,也不算太难。
    “啊——”金折桂脸上忽地一热,竟然是狼血溅到她脸上。
    曾公子虽无奈,但眼看身边尚且还有六个人保护,心知不是训斥手下不尊上令的时候,就拿了帕子温和地给金折桂擦去脸上的血,“小姑娘既然会唱曲,此时唱一曲鼓舞士气如何?”
    金折桂心道:你倒是镇定!哆哆嗦嗦道:“我害怕,张不开嘴。”眼睛瞥见金蟾宫害怕地紧紧闭上眼睛、小小的眉头皱紧,于是想了想,便唱:“一只哈蟆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扑通一声,跳下水;两只哈蟆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扑通,扑通,跳下水……”
    清脆的声音响起,正在杀狼的蒙战回头笑:“小丫头唱这鼓舞士气?”
    曾公子待也要打趣一句,却听金蟾宫竟是烂漫地笑了一声。
    “蟾宫别睁开眼,你跟我学着唱,学好了,我再给你讲孙猴子的故事。”金折桂因怕金蟾宫看多了厮杀、奸、淫的画面将来成了变态,《西游记》虽有趣,但里头动辄一棒子打死一个的故事也不敢跟他讲,成日里思量着一些“真善美”的故事才敢告诉他,此时拿了《西游记》做诱饵,紧紧地盯着梁松背上金蟾宫看,唱一句“一只蛤蟆一张嘴”,等他唱了,看他眉头舒展开露出稚嫩的笑容,才松了一口气。
    外圈虽厮杀不断,空气里满是狼血的味道,曾公子看金家姐弟情深,不由地微微走神,回忆昔日皇宫中他与一群兄弟在当今皇上面前彩衣娱亲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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