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想抢呢……”
    “……我和你换。”
    “您拿什么来换呢……”
    当日戏言,一语成谶,他想要他拿什么来换?极东一地,北部江山?
    那时年纪小,但这话依旧记得清晰,或许当时李扶舟的笑容太含蓄,或许他内心深处有所感应。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消息传到郡王府,容楚负手而立,看庭前落花,悠悠停泊于花池。
    很多事彼此心知,也曾用尽心思,但望不必走到那一步,然而终究走到那一步。
    可即使走到这一步,他也始终也没能明白,李扶舟到底是怎样想的。
    当初救助叮叮当当,他听说,李家曾有不少人反对,是李扶舟力排众议,将孩子接上山;孩子上山后,又有人开始动歪心思,建议他扣留这对孩子,奇货可居,他将谏言的人远远打发出去,终生不许回神山;他似乎很单纯地照顾两个孩子,明明知道他们的重要性,却从未想到凭借他们的身份和他给予的恩德,去要求容楚和太史阑什么。
    容楚浅浅一笑,或许,这正是扶舟的高明之处吧。
    李扶舟不要,不提,不望报,那么他和太史阑,尤其是重情义的太史阑,才会束手束脚。
    他微微叹息,看向前方半山上的高阁——自从李家起事消息传来,她就将自己关在那里。
    这个消息,对她打击,想必也颇大。
    打击的不是李家起事这件事本身,其实这事他和太史心中有隐约有预感,之前摸到了太多蛛丝马迹,稍稍清理便能猜到大概,只是当这一日终于到来,终究不能免内心失落。
    当真相剥脱,往事凸现,那些过往的美好,便似乎都染上了杂质,变得不再纯粹。
    无论如何,那是她曾经真心喜爱过的一切。
    似是感应到他的注视,那扇门忽然打开,太史阑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依然整洁,利落,腰间紧束,手拿长剑,一副要上城巡视的装扮,和以往每天一样。
    只有他看见太史阑眼底一霎过的萧索。
    他迎上去,她也迎着他的目光,并不需要说什么,他们相处到了今日,每个眼神都满满默契。
    “上城?”
    “嗯。”
    “季宜中等待已有很久,也已经将天节大营的重武器都运来,今日必是极限,他要动手了。”
    “所以,我去答复他。”
    她语声缓而坚决,字字清晰。
    “我陪你。”
    “嗯。”
    他携了她的手,一并前行,背影一般笔直而从容,是秋色里最为和谐的一笔。
    身后忽然传来软软的童音。
    “爹爹,麻麻,你们是去打李叔叔的吗?”
    两人回身,就看见叮叮当当站在身后,叮叮没有如往常一样,一看见他们就腻着滚进怀里,正咬着手指头发问,大眼睛里满是困惑。当当站在一边,微微垂着头,他们只能看见他紧抿的唇线。
    容楚和太史阑对视一眼,无奈地一笑——孩子太聪明也不是件好事,最起码想瞒什么要紧信息,瞒不住。
    瞒不住就正确对待,孩子有知情权,不能让他们自己去瞎想,然后受伤。
    容楚蹲下身,揽过两个孩子。
    “我们不是去打李叔叔,我们是去解决一下围困丽京的敌军。”
    “可是,”容叮叮说,“听说李叔叔要打仗了,你们迟早会去打他。”
    “也许会,也许不会。”容楚一笑,“要看李叔叔最终怎么抉择。”
    容叮叮皱着小脸在思考这个会不会的问题,容当当忽然道:“如果李叔叔也打到丽京了呢,或者皇帝哥哥要你们打到极东呢。”
    “那么爹爹和麻麻会去接战。”接话的是太史阑,“因为我们要保护你们,保护你们的景泰蓝哥哥,保护丽京的数十万百姓。”
    “李叔叔不会伤害我们!”容叮叮立即反驳。
    “他也许不会伤害你们,甚至不会伤害爹爹麻麻。”太史阑道,“可是他的部下会杀人,他也不可能放过所有人,一场战争一旦开始,城门想要攻破,总要以死亡为代价。”
    她平静地述说战争的残忍,并不避讳四岁的儿童。
    叮叮当当不说话了,连当当都开始痴痴地咬起指头,这是难以接受的事情,他们一时还不知道怎么表达心情。
    太史阑很满意两个孩子没哭,她让他们从小就知道,哭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爹爹和麻麻会庇护你们,不会让你们在我们之前受到任何伤害。爹爹麻麻也会尽量争取,和李叔叔和平解决这件事情。”太史阑道,“但你们必须明白,人有爱憎,也有大义大节之前的取舍。当情义两难或者出现冲突的时候,我们必须清醒地做出正确的抉择。”
    容楚有点心疼地看着两张皱着的小脸,却并没有阻止太史阑近乎残酷的教育。
    叮叮当当不是普通的富家孩子,他们是郡王和公爵的孩子,就算以后不打算有所建树,他们的身份也注定他们面对的抉择和承担,较常人更多。
    他们必须勇敢有担当。
    叮叮当当思考了很久,游魂一样飘走了,太史阑看到当当慢慢地束起一条内藏暗器的小腰带。
    “太史,”容楚站起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但望你不要有被迫做抉择的那一日。”
    “我也但望。”她回身,面容平静,眼神却极黑。
    他站直身体,微微晃了晃,太史阑立即敏锐地注视他,“你怎么了?”她探头过来看他臂上伤口,“是不是伤势有什么反复?”
    “没事。”容楚按住她欲待去看他臂上伤的手,笑道,“许是昨晚睡太迟。”
    “不要操劳太过。”太史阑道,“战争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累倒了没人照顾你。”
    她一边面瘫脸说着没人照顾他,一边扶住了他的臂膀。抬头看看他的脸,微觉憔悴。
    容楚好笑地挽住她的手,给她理了理头发,“还说我,你自己昨晚几时睡的?”
    太史阑想了想,摇摇头,她不觉得自己睡得晚,因为已经习惯了。
    容楚怜惜地抚着她的眉头,心中忽然盼望这一仗迅速打完,天下早归安宁,于她三尺安睡之地,终得好眠。
    天知道老天怎么给她安排命运的,她永远处于风口浪尖,这次季宜中反叛,依旧还是因她而起,这让她近日在朝中,也背负了不少压力。
    两人把臂向外走去,去面对这纷繁的天下诸事。
    “太史,”他忽然道,“你信不信我?”
    “信。”太史阑答得毫不犹豫。随即转头看他。她眼神清湛,倒映他难得沉肃的眸子。
    容楚不会无缘无故问这话的。
    “那就好。”他握了握她的臂,“你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无论有多少浮云遮人眼,无论情况变得有多糟糕,你只需要相信我,相信我一直在你身后。相信我是你的夫,用你们那的话来说,丈夫。”
    太史阑抬头,认认真真望进他的眼。
    “你信我,我信。”
    ==
    景泰六年九月十五夜,天节军营里所有将领都辗转难眠。
    乔雨润也睡不着,在铺上翻来覆去,压不住心底燥热。
    他……他终于还是起事了,此番她和他,算是殊途同归,终于等到了沧海汇流的这一日,这是不是预示着,他们终究有机会,走在一起?
    忽然她睁开眼,看见帐篷门口一个黑影,她警惕地握住了被下武器,随即道:“太后。”
    “雨润。”宗政惠站在帐篷口,目光在她的鲛衣上掠过,缓缓道,“把遗旨取出来吧。”
    乔雨润抬起震惊的目光。
    ……
    一刻钟后,天节军主帅帐内,季宜中喜极而泣,双手接过那份遗旨。
    “微臣谨领先帝旨意,定当倾全军之力,讨伐奸佞,匡扶皇朝正统,还我清平河山!”
    他双手微微颤抖,有了这份遗旨,他就不再师出无名,不必背背叛之名,不致晚节不保为万人唾骂,他秉承的是先帝旨意,出的是正义之师,是为了皇朝大治万年。
    是皇帝被奸佞蒙蔽乱政,他持先帝遗旨,铲除奸臣,推翻昏聩统治,重立英明之主,为南齐重新博得生机。
    在他看来,景泰蓝如此偏听偏信,一力袒护太史阑,那自然是昏君。
    他浑身充满使命感和责任感,不仅为可以替女儿外孙报仇欢喜,为天节可以在自己手上保住而欢喜,也为自己能有机会主宰皇朝命运,成为匡扶新主的从龙重臣而欢喜。
    乔雨润站在帐篷边,看着他感激涕零地谢太后信重,看着那夹层里藏了遗旨的鲛衣,嘴角笑意,微微有些讽刺。
    真的难以置信,太后和康王,竟然想得到将遗旨,以这种方式藏在她这里。
    他们……对她其实从无信任,不是么?
    她抬起眼,和宗政惠目光交汇。
    随即各自滑过。
    ……“轰!”一声巨响,丽京城门上出现微微的凹坑。
    “攻城啦!”几乎瞬间,城头上呼喊声起,无数士兵冲出城楼,看见黎明前的黑暗里,巍巍黑潮狂啸而来。
    景泰六年九月十七,季宜中在数日等待之后,终于破釜沉舟,于城下昭告先帝遗旨,称皇帝无道,孤臣不惜力挽狂澜,并对丽京发动了攻击。
    皇帝以容楚为帅,主持丽京所有军力。
    没有用太史阑,是景泰蓝体恤她辛苦,也不愿她上城作战,忍受季宜中的叫骂。
    不过对于太史阑来说,敌人的叫骂早就听惯。大家份属敌对,当然不会甜言蜜语,谁要把不喜欢你的人叫骂的话当真,那是和自己过不去,她没那么傻。
    她依旧上城,选择和容楚并肩作战。
    相识六年,在一起五年,聚少离多,各自为战,她还真的从未和容楚并肩城头御敌,这样的机会,她不想放过。
    天还没亮的时候,季宜中发动攻击,城头上京卫和上府军严阵以待,季宜中几日准备,动用了能带来的所有的床弩和抛石车,床弩所用之箭粗如儿臂,抛石车所用的石块巨大。
    粗重的箭矢和巨大的石块呼啸着穿越长空,恶狠狠砸向城墙,随之而来的是燃烧的裹着干草的泥团,天空中青光连闪,撞击声震耳欲聋,每块石头砸落,城头上牒垛顿时被削去部分,底下石车在一遍遍的撞城门,无数士兵如黑色狂潮奔来,蜂拥而上,利用勾索拼命攀爬城墙,从上头俯视便见蚂蚁般涌动的人头,不停栽落,再锲而不舍继续爬。
    丽京士兵自然不会任由城墙被轻易攻破,他们拼死抵挡,连射带刺、连砸带呛、连烧带浇,并训练有素的点燃火炬伸出墙外,眩目的火光耀射,城头上便成了盲点,攀墙的士兵看不清墙头情况,墙头的守军却将来敌动向看得清清楚楚,造成了一方被动挨打的局面。
    城头上,先期爬上的士兵和联军士兵面对面的肉搏,长刀入肉的声响嚓嚓不断,鲜血和肌骨在这里仿若泥石土木,被大肆砍伐,而生命贱若蝼蚁,时时被踩在军靴的脚底。
    季宜中同时选择了三个较为薄弱的城门发动攻击,其中以往用来运送棺材,出入秽物的西城门,因为守军较少,离皇宫和城中较远,反而受到了最猛烈的攻击,战事最激烈的时候,城头上汗流满面的守城士兵们,看见一大队骑兵踏道飞驰而来。当先两骑,一黑一白。
    城头上士兵开始欢呼——郡王和大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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