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榕立即道:“我来我来,我最近在苍阑营,和姐姐们学会了做很多东西,我会红烧鱼,三丝豆腐,酥油鸡……”话到一半忽觉不妥,也不知道嫂嫂现在还肯不肯吃她做的东西,慢慢垂下了头。
    “姑娘有心了。”王婆子笑道,“只是此时也用不着吃这些。方才老婆子瞧了,这里备的就是鸡蛋红糖的等物,这便很好,补品此时也是用不着的。请嬷嬷给做些荷包蛋来吧。”
    “让容榕去做吧。”太史阑笑道,“我想尝尝你的手艺。”
    容榕霍然抬头,眼睛发亮声音发颤,“好。”
    她去了隔间,在柜子里找到红糖鸡蛋,两个嬷嬷要来帮忙,把锅子随意用水冲了冲,又把水倒进一边备好的盆里。容榕瞧着,一把接过锅盆,道:“嬷嬷们还是去伺候嫂嫂,这里我来!”
    嬷嬷们有些为难,因为史姑娘吩咐过,任何事必须几人结伴来做,不允许单独行事。
    太史阑在那边隔窗看见,道:“你们过来,不要打扰容小姐。”
    嬷嬷们退出去。容榕坐下来,看了看那锅,觉得好像有点脏,拿过锅找了个刷子就开始擦洗,她擦洗得极其用力,似乎想将锅搓下一层铁屑来。擦着擦着,她垂下的长发间,一滴滴水珠落了下来。
    水珠越来越密集,噼里啪啦滴落在锅子里,她也不擦,就那么一边哭一边拼命刷洗,一边拼命刷洗一边哭。
    刷洗的不止是那些锅盆,还有这一生初次,无法遏制,如白染皂的恶念。
    哭的不仅是委屈,还有更多的自我唾弃和惭愧悲伤。
    她无法想象自己在一刻之前,居然会冒出那样的念头,如鬼神驱使,事后回想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如果那一下真的推了下去,她有什么脸活在人世间?便是现在,她也觉得再也无脸见人。
    世涛是对的,她这样自私、卑劣、无耻、恶毒的女孩子,确实远远比不上嫂嫂,确实没有资格去*他。
    噼里啪啦的泪水不再落,因为早已在脸上汇流成河。
    她把锅子刷得雪亮,连自己手都搓红了。
    那些用水洗一遍难以清除的虫卵,在她这样无意识地拼命搓洗之下,尸骨无存。
    世间善恶,自有定数。
    隔壁稳婆靠着窗口张望了一下,愕然道:“那位姑娘在做什么呀……这锅子何必擦这么干净……这这这,这等了半天还没吃上。”
    “不要催她。不急。”太史阑躺在床上,在看容楚亲自给她写的《生育指南》,嗯,此时要保持平静情绪,放松身体,保持体力,尽量进食易消化食物,不要乱喊乱叫。
    都是废话,以上。
    她瞟一眼容榕,脸上还是淡淡的没有表情。压抑的情绪,总要给她有个发泄的地方,这荷包蛋嘛……希望她哭完了还记得做。
    好在容榕过了一会真端了碗糖水鸡蛋来,并且轻声道:“我用银针试过了,没有毒。”
    太史阑接过碗,其实她并不打算吃任何东西,毕竟这密室已经给人来过,之后什么事都应该更加小心,而且刚刚也才吃过饭。让容榕去做荷包蛋,不过是给她一个发泄和独处的机会而已。
    她嗅了嗅,道:“不错,很香。”埋头吃东西,却从碗的边沿上,给容榕打了个眼色。
    容榕一怔,不过当她接过碗之后,她就明白太史阑的意思了。碗里的食物只动了一点。
    因为先接收过太史阑的那个眼色,所以她也没多心,知道太史阑依旧不放心那可能潜在的刺客。顺手接过碗,笑道:“嫂嫂怎么只吃了一半?”
    “刚吃过,实在吃不下。”太史阑摸着肚子。
    “也是。”容榕接过碗,顺手倒进了旁边的杂物桶内。
    太史阑心中暗赞她机灵。
    阵痛已经越来越紧,稳婆检查了之后却说:“还得有阵子,大人千万节省体力。”
    太史阑有点疲倦,闭上眼睛,趁着一阵阵痛过去时想睡会儿。容榕将稳婆拉到室外,盯着她的眼睛,道:“我瞧着嬷嬷你神色不对……我嫂嫂她这胎……可好?”
    稳婆犹豫了一下,道:“倒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胎位不正,等会老婆子试着再揉揉,看能否复位。大人的盆骨也窄了些……好在大人身体底子好,如果能早点生下来,孩子活着的机会会大些。”
    容榕瞪大眼睛,心砰砰跳起来,虽然稳婆说得含糊,但她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太史阑有可能难产!
    邰世涛过来,隐约听见了这句话,抬腿就要向里冲,被容榕一把拉住,“你进去算怎么回事?现在还没什么事,别惊扰了嫂嫂!”
    她之前看见邰世涛就有些不自在,还从未用这种自如的语气责怪他,邰世涛愣了一愣,回头看见她坦荡又焦灼的眼神,心中隐约觉得容榕似乎有什么变化,但此时也没心情去细想,颓然在一边坐下不语。
    太史阑迷迷糊糊又痛醒了,她睡得不安稳,阵痛始终紧逼着她,梦中似乎也总看见一双眼睛,恶毒且森冷地注视着她,她睁开眼睛,看看床头的西洋钟,才睡了不过一刻钟。
    刚才吃过鸡蛋的碗还放在桌上,灯光下细瓷光泽幽幽。
    她有点奇怪,那暗中的人,怎么那么沉得住气?
    这密室里有人,她知道。甚至知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要么在房间背后的那三条暗道其中之一里,要么在隔壁那间放杂物的房间里。
    她敢继续在这里生产,是因为这间产房照样处处机关,有人真敢闯进来,必定也叫他有去无回。
    宗政惠那样的错误,她不会犯。
    奇怪的是,她在等,对方似乎也在等。等什么?等她折腾过漫长的生产期,在最精疲力尽的那一刻出手?
    她心中忽然一阵烦躁,正好此时史小翠下了密道,过来向她禀报那轿子回后院的情况。
    “我们抬着轿子一路过去,有刺客试图接近,但是并没有全力出手。”她低低道。
    太史阑疲惫地皱起眉——怎么和她想得不一样?难道错疑了人?
    此时也只好搁下这事,她对史小翠使了个眼色,史小翠神情一凛,随即恢复正常。走了一圈道:“大人,这隔墙的窗怕是影响光线,关上吧。”说着砰一声关上了那可疑查看隔壁的窗。
    关上窗之后她有些紧张地看着太史阑,做了个手势问“现在带人动手?”
    太史阑生产是秘密,府中知道的人不多,现在又怀疑有内奸,史小翠能动用的人手更有限,想着此刻密室内竟然可能还藏有刺客,而太史阑身边只有她一人,重大的压力,令史小翠掌心里满是汗水。
    太史阑摇摇头,她的阵痛又开始了,稳婆急急地将史小翠请出去,但依旧表示要再等,座钟嗒嗒地走着,入夜了。
    隔壁的屋子很安静,盛放被褥杂物的柜子顶天立地。
    那层层叠叠的被褥背后,有人紧紧地闭着眼睛,僵直如僵尸般站着。
    海鲨。
    他和乔雨润没有离开密道,一人选了一个地方躲藏,他选择了这顶天立地贴墙打制的柜子,把那些被褥向前推,自己钻进去,从外面看,被褥没有任何变化。
    被褥后头是一层素白的隔墙布,他就在布后,就算被褥被人抽出一床两床,也不能发现他,谁也不会闲到没事干,把所有被褥都抽出来,再把帘子掀开。
    果然确实没人发现,邰世涛搜索时在被褥前走过三次,还抽出一床被子瞧了瞧,也没发现任何端倪。
    海鲨很满意。只是心中隐约还有点不安,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但又想不明白这不对劲是什么。
    除了不安的感觉外,他还有种很奇怪的感受,好像这室内有一种极其哀伤的气氛,缓缓地,从他身后,将他包围。
    他心底凉凉的,忍不住在这片温暖的黑暗里,回忆往事。想起先头妻子难产,留下一个女儿撒手人寰,之后他娶妻妾无数,再也没能有一子半女。到最后他也认了命,想着也许是自己杀人太多,遭了天谴,命中无子。也就一心一意抚养女儿长大,因为他干的都是刀头舐血的活儿,不放心把女儿留在身边,早早将她送到海中小岛,后来又为了帮会利益,把她嫁了一个老头子,因此,早些年的父女关系一直淡漠,他心知对不起她,所以向来什么都满足她,知道她在黄湾群岛有些事不如意,就带人离开静海远赴黄湾给她撑腰,在黄湾那一个多月,父女关系终于得到了修复,谁知道就在父女感情好容易恢复的时候,太史阑来了,趁空就捣了他的老窝。女儿听说后要为他报仇,却也被太史阑杀了……
    海鲨眼底,两粒浑浊的老泪,缓缓流下来。
    他不动,任那眼泪被布匹慢慢吸收,心中有些微微诧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此刻想起这事。多少年血海浮沉,他已心硬如铁,越大的伤痛,越不会轻易沉溺,令自己颓丧疼痛。活着,永远比什么都重要。
    虽然这么想,心上依旧似有细线拉过,缓慢而不断地割裂,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自己并没有亲眼看见女儿的死亡,外头也有传言说女儿其实没死,只是被太史阑关起来好挟持他。
    如果女儿真的没死,出现在他眼前……
    黑暗里,海鲨的身子颤了颤。
    ……
    下半夜的时候,随着稳婆一声喊“差不多了!”太史阑终于正式进入了临产的过程,除了史小翠,稳婆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邰世涛和容榕坐立不安等在门外。坐在门边的椅子上。这密室虽然在地下,但是容楚为了太史阑赏心悦目,有良好的心情待产,特意把密室布置设计得十分讲究,但很明显这份苦心白费,要生产的那个急急进了产房看也没看一眼,坐在外面等的人坐立不安,心情烦躁,用脚尖将那些花花草草踢得一团糟。
    两人都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不出意料,毫无太史阑的大叫呻吟,只有产婆不间断地“用力,用力!”听起来空空旷旷,让人心底没有着落。
    七八个时辰没有休息,容榕眼睛底下泛出黑眼圈,勉强支撑着靠在椅背上。邰世涛瞧着,心中也有些不忍,低声道:“你睡一会吧,没事的。”
    容榕摇摇头,强打精神道:“嫂嫂还在熬着呢,咱们说说话吧……你是来赴宴的,现在人失踪了,你的士兵怎么办?回营之后怎么交代?”
    “管他呢。”邰世涛烦躁地道,“就当我失踪了好了,出去后再想法子周全,现在我真的一点心思都没有。”
    容榕点点头,轻声道:“放心吧,嫂嫂一定会没事的,她一向身体底子好,哥哥请了专门的药膳师给她调理身体,很快我们就可以看见小家伙了。”
    邰世涛听她语气温柔平静,烦躁的心绪稍稍安定了些,觉得此刻的容榕和以往不同,忍不住抬头看她一眼,正看见她小小的脸,在珠光的柔辉中发光,神态安详。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她亲切,她不再羞涩拘束,他也平静了很多,点头道“是的。姐姐从来就没有遇上能真正难倒她的事,此刻自然也没有。”说着频频对里头张望。
    容榕抿着唇,半天前她还会为这样的举动言语伤心,此刻却也觉得心头平静。只是太史阑没有声音,反而更加让人心头空落落的,忍不住便要找些话来说,“你和嫂嫂不是亲姐弟……我可以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邰世涛目光立即柔和了,唇角绽开一丝微笑,“那年春天……”
    他慢慢地,娓娓地叙说,绷紧的身子渐渐放松,容榕静静地听着,无意识地越靠他越近,邰世涛也没在意,他沉浸在过往的思绪里,觉得相逢是件美好的事。
    “……虽然我一直在为她做内应,说起来是我牺牲,其实还是她一直在照顾我……”邰世涛收了尾,唇角挂一抹模糊的微笑,一转头,却看见容榕在他肩头睡着了。
    他垂头,看见那小姑娘玉一般的脸,长长的睫毛如一只安静的蝴蝶,静静垂着蝶翼,唇角也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邰世涛肩膀颤了颤,想挪开,最终却没有挪,拿过椅背上一件披风,轻轻盖住了她。
    ……
    太史阑此刻正在渐渐昏眩的意识里浮沉。
    生产的疼痛,其实并不足以让她崩溃,她受过太多的伤痛,此刻尚觉得可以忍受,但体力却在迅速流失,稳婆一直在让她用力,她用力了,却依旧没有等到瓜熟蒂落的感觉,偶尔睁开眼,看见稳婆额头的汗珠流了满脸,甚至噼里啪啦落在她肚皮上,她心里也隐约知道,自己似乎是难产了。
    好运气终有到尽头的时候,人生里真正最艰难的一关到了。
    她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怀孕前期三个月她一路赶路颠簸,四个多月落海斗鲨,海上漂泊,劳心劳力,回来后出现胎像不稳,以她那惊人体质,良好调养,还出现这种情况,很明显是折腾过度了。
    现在孩子是男是女,是大是小,她都已经统统不在意,只望这个孩子能平安生下来,只望他能健康长大,甚至聪明与否都不要紧,但决不可……决不可未见亲人,就被剥夺生命。
    隐约听见稳婆的声音,“怕是不大好……早先胎位是正的,后来慢慢地有点不对……现在只能看运气了……幸亏大人体质好,换成别人早……”
    她闭了闭眼。
    不行,必须要生出来,否则容楚该有多伤心?否则她要怎么原谅自己?
    又是一阵徒劳的用力,她在剧痛之中挣扎,努力地向下使着力气,孩子既然不大,怎么会出不来?她不信!
    时辰过去了多久,她不知道。只觉得稳婆的声音似远似近,像被水流搅来搅去听不清楚,“……大人和孩子只能留一个!我得去问问!”隐约还有史小翠的哭泣,似乎有人在擂门,随即又停息。
    她霍然睁开眼,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声厉喝,“站住!”
    稳婆被她突如其来的叫声惊得站住脚,骇然回望,便见她面色煞白,满脸是汗,双手紧紧抓住床两边的扶栏,指尖已经嵌入扶栏的软木之中。
    “你去问谁?”她声音冷厉,“此刻我的事情,谁能做决定?”
    稳婆傻住,抖手颤唇。
    “我自己才能决定!”她道,“大人小孩……我都要!”
    “大人!”稳婆的眼泪哗一下落下来,“但有一分希望,老婆子怎肯这样!实在是……实在是……”
    “没有实在!”她咬牙,“给我剖了!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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