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下他的手洁白修长,手型优美,姿势优雅,姿态满满贵族气息。指上不大不小的藏蓝色海玉扳指如一双巨大的眸子幽幽一闪。
    那海碰子立即不管自己婆子了,乐颠颠地过去,其余人羡慕地瞧着他——谁都知道龙王出手豪阔,给下人打赏极其大方。
    龙王道:“我有个烟袋忘记拿了,你去门口和我的伴当说一声,让他回家给我拿过来。”说完随手抛出一颗足有拇指大的金珠。
    海碰子慌忙伸出双手接住,眼睛都被金光炫出了漩涡,晕了半天之后才喜滋滋地道:“是!小的这就去!”
    众人都有些咋舌——不过走几步路传句话,给这样厚的赏赐!这一枚金珠,足够小康之家五口生活两年!
    往日龙王赏赐也厚,但也从没这么大手笔,顿时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当即就有人酸溜溜地开始调侃,龙王也不生气,一边应答一边微笑伸手道:“请,请……”自然而然一边聊,一边将人群带开了。
    他一边走,一边有意无意回头扫了一眼,目光从太史阑身上掠过,随即回过头去。
    深黑的海石旁他的背影颀长挺直,迥异于那些粗壮的汉子,这让他身影显出几分孤清,便纵身在众人簇拥之中,也似游离于人群之外。
    人群散去,三人才舒一口气,花寻欢抹一抹一头汗,道:“奇怪,这次进城是不是撞大运,到哪都有人帮咱们,这个龙王又是什么路数,瞧这模样也在帮咱们呀,还是他就是隔壁那位?”
    “你还说呢。”苏亚瞪她一眼,“你刚才也太鲁莽了吧?这要人家平日里不是这样,立即就得穿帮。”
    “我有什么办法,给他一拉就立即露馅。”花寻欢笑嘻嘻地道,“我也是听说这边女人凶悍,昨晚听壁角就知道这婆子不是省油灯。可给我蒙着了。”
    “这也是能冒险的事?”苏亚皱眉,“你想不到大人安危?”
    两个女人眼看又要吵起来,太史阑挥挥手,两人便都闭嘴,回头一瞧太史阑,犹自瞧着铜面龙王背影,眼神复杂。
    看见两人询问的眼光,她才转过头,又恢复了面无表情。苏亚花寻欢一看她那模样,就知道她有心事,但太史阑的心事从来自己消化,她们也不敢问。
    太史阑瞧瞧那些人行进的方向,点了点头。她已经发现了,这种海盗出身的土豪,治家规矩远远没有内地豪门来得森严,婆子丫鬟们白天是可以自由出入所有地方的。
    今天所有人都在前堂“海鲨堂”议事,想必议论的是如何给今天到达的总督大人一个下马威。
    太史阑三人跟着过去,掩藏在回廊下,等着外头的动静。
    不多时就看见一个黑袍汉子,前呼后拥地过来,往前堂去了,随即堂里一片桌椅挪动的声音,想必是那个二爷到了。
    这个二爷是海鲨老大的弟弟,他不在家期间便掌管城内和府内的事务。
    太史阑借着廊下一处礁石的遮掩,靠近堂边,里头人说话声音很大,嗡嗡地传来。
    “听说新总督已经到了,正在进城。”
    “哦?有没有再下帖子要求迎接?”
    “没有!哪有那个脸?这要连下三道咱们都不理会,她直接可以在城门前打道回府了。”
    “要我说她就不该来。一个女人,当着以为自己有几斤几两,敢掺和咱们静海城?怎么不去查查,前头多少人栽在这里?咱刀尖上的血,还没来得及擦干呢!”
    “听说这也是个厉害人物,短短一年就做到总督的你听说过?还是武将出身,带过兵的,也别太小看了。”
    “呸!什么武将带兵!女人上位靠大腿!我倒听说她和晋国公有一腿,容家本就是军中旧部多,势力雄厚,她不过借了容楚的力。咱们都是做老大出身,谁不知道万事开头难,一个女人,就算本事通天,这么短的日子,凭什么号令那么多的部众?”
    “争什么呢?只要她还是人,就别想在我海鲨眼里搅沙子。手眼通天又怎样?她才带多少人?有兵吗?有将吗?我也听说这是个硬碰硬的女人,硬碰硬好啊,她那一千多人拿来碰咱们数万儿郎?哈哈哈哈来啊。”
    “咦,说到兵将怎么觉得今天少了一个人,折威那位黄元帅呢?”
    “他说最近伤风,不来了,这人做生意一把好手,别的事也就这样,再说怎么都算朝廷的人,不来也罢。”
    “天纪军的纪少帅听说最近也要来了。天纪倒是识相,把麾下将士派到远海巡逻,一点碍不着咱们的事,哈哈!”
    “说到这个,和诸位兄弟们通个气,等我家大哥回来,那件事咱们便该好好商量了。”
    室内一阵沉默,半晌有人咕哝道:“兹事体大,再说……”
    “端木成!”那海鲨二爷冷笑道,“你每次都这句话,是打算和我海鲨家,和我静海城大小三十八家首领决裂吗?”
    厅内又是一阵沉默,隐约似有呼哧呼哧愤怒的喘息。
    随即一声高喊惊破了这一刻尴尬又紧张的气氛,有人叫道:“二爷!总督仪仗到门口了!说要来拜会您!”
    “什么!”里头似乎有打翻碗盏的声音,砰一声后堂对着门廊的门被风吹开,太史阑正看见那黑袍汉子站了起来。
    其余两边座上的人也面有惊讶之色,转身探头对门口方向瞧。
    黑袍汉子有点紧张地道:“总督仪仗怎么会先来这里?仪仗可齐全?那些人可狼狈?人多不?”
    “人不多,仪仗也有点乱,还押着很多大箱子,现在外头百姓正挤着瞧呢,都说现在的总督一任不如一任了,这位新任总督连自己的府门都不敢去,直接来拜会咱们爷了。”
    那海二爷愣了半晌,忽然哈哈一笑,笑声狂放。
    “干他娘!”他踌躇满志地对所有人道,“还说什么厉害,什么强悍,女人就是女人!看,自己府门都不敢去,直接来舔老子脚了!”
    座上人随着大笑,得意附和,却也有人缓缓低下头去,喝茶。
    一个是铜面龙王,他流光绮丽,大而深远的眸子,有意无意地瞟了堂后一眼。
    一个是端木成,脸色苍白,神情愤恨,将脸埋在茶水的雾气里。
    “既然来拜会爷,爷去亲自迎接岂不是落了身份?当然也要给新总督几分面子,她这么孝顺识相,不给她面子就是不给我面子嘛,来人,大开中门,迎总督大人进来。”
    随即他傲然又坐了下去,道:“让她到这里来见我。”
    众人都笑嘻嘻坐着,讨论着新总督的识相。太史阑探头瞧瞧,几个婆子拎着茶壶等在后堂门边,随时准备给客人们添水。
    太史阑对苏亚和花寻欢做了个准备的手势。
    海鲨府门外已经围了很多人。都是来看热闹的,以往历任总督虽然最终都被静海城扭成绳的势力给抽趴,但那都是后来的事,在到任之初,这些总督都端着朝廷的体面尊严,从来都是等着这些地头蛇去拜会,万万不可能自己先来海鲨这边迁就。今日总督一进城门,自己总督府都没去,就先奔海鲨这里来,顿时引起了轰动,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
    人群里不少人指指点点,摇头叹息,都觉得这总督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静海的乱象不要指望能被拨乱反正,海鲨今日得了这般面子,日后气焰也必然更加嚣张。
    海鲨府的人因此得意非凡,急于要让全城的人瞧见今日的荣光,不仅大开中门,甚至下令将挡在正门口的照壁搬开,那照壁是移动的,雕着飞龙罩海图。
    照壁一开,直对正堂,眼力好的就可以看见正堂里的静海大佬们。一队汉子冲出去,手持梭枪,将看热闹的百姓隔在安全距离之外。
    眼看着总督仪仗停在门口,一队护卫围着总督的车马,两侧的是长林卫,这些从丽京出来的,身为内五卫之一的护卫们不知内情,脸上有压抑不住的愤怒和不满。
    最前头站着太史阑的几大护卫,火虎于定雷元以及杨成。各自捧着一个大箱子,在众目睽睽下从容地道:“请通报海鲨府,我们总督大人有礼相赠,请容我等先入内送礼。这也是我们丽京上门拜会的规矩。”
    海鲨府的人并不知道丽京规矩,但对总督的礼物有天然的戒备,当下飞奔去报海二爷,海二爷听着,浓眉一皱,随即冷笑道:“他们敢送我们不敢接?你们先在门口接过来,掂掂份量,看他们玩的什么花样!”
    传报的人出去了,当即有人上前道:“既如此,我家二爷多谢总督大人好意。”伸手便去接那盒子。
    火虎等人也便坦坦荡荡放手,对方接过盒子,只觉得盒子虽然大,却轻,不像金银珠宝,却也不像什么武器,隐约似乎闻到有点呛鼻的味道。当下便猜,分量不重,又有味道,莫不是药材吧?
    厅堂内的大佬们看火虎等人坦然放手,自己的人安全地接了过来,也便放心了许多,海二爷高兴得满面红光地站起来,一边道:“让我等见识一下总督大人的礼物。”一边道:“总督大人怎么还不出来,哦,是我等粗人失礼,总督大人是女子,不太方便,快去找几个婆子,请总督大人下车。”
    太史阑听见这一句,立即带着苏亚和花寻欢窜上回廊,笔直地走了进去,走在中间的苏亚几个肘拳砰砰捣翻了几个正要放下壶去搀人的婆子。走在最后的花寻欢胳膊一扬,手臂上绑着的弩弓对准了回廊后头侍立的人,示意他们噤声。
    三人从后堂出来,这时堂上的人注意力都在这礼物上,只有那龙王忽然抬头,对这边深深瞥了一眼。
    太史阑三人一出,走在最后的花寻欢手臂一扬,火虎忽然大声道:“海二爷既然不放心,那就让我等打开给你瞧瞧!”手腕一翻已经多了一副弓箭,他飞速拉弓,铮地一箭飞射,啪一下射散了一人手中的盒子。
    那人正迈上台阶,这一射冲力巨大,盒子散开,蓬蓬地白灰漫天飞散,顿时迷了他的眼睛,他惨叫一声去揉眼睛,却听见砰砰几声,盒子里似乎掉出什么东西,随即便是一阵惊呼尖叫,这人心慌后退,脚下却踩到什么东西,圆圆的,骨碌碌乱转。
    外头的叫声已经翻天——“人头!人头!”
    几个人头从那被射翻的盒子里滚出来,沾满石灰,面目狰狞。
    这一下事出突然,连海二爷都被惊住,一颗人头滚过门槛,正到了他前方不远,眼睛直勾勾地似在盯着他,海二爷惊得嘴一张,一声“金老二死了!”险些没喊出来。
    这时所有人都离位而起,开始发布各种命令。
    这时太史阑正走到了海二爷的身边。
    海二爷张开嘴,她霍然一个转身,一样东西啪一下砸进海二爷的嘴里!
    “答”地一声,几颗牙齿飞了出来,海二爷“嗷”地一声,那声“快退”的命令就没能出口。
    然后太史阑已经窜了过来。
    她纵身跃起,伸手一抽,满室的人都觉身后忽然一亮,一转头便见漫天的光。
    刀光!
    雪亮的薄刀,贴在背后薄薄一层,肌肤也似,抽出来迎风一抖便笔直。刀光一亮,在半空里划开一道极细的白线,“哧”一声,劈进了海二爷的胸腹之间!
    海二爷后退的身形霍然一顿,衣袍翻裂,裸露的胸腹间也出现一条细细的白线。
    厅堂内忽然什么声音都没了,外头还没看清情况的百姓的嚷叫声虽然还在继续,但也好像忽然远了。
    众人心惊胆战地瞧着那道白线,似乎在等待什么,又似乎想用眼神的针,将那道要命的线缝起来。
    然而裂开的生命,永无弥合的机会。
    眼看着白线慢慢扩大,先现出一抹微红,然后是淡*,再然后是更红更艳的血肉之色,一点点的翻出来,再然后……
    一些要命的东西涌了出来,一地狼藉。
    海二爷发出一声奇怪的长吁,身子向后一倒,瘫在座位上不动了。
    刚才他还高踞这座位上不肯动,志得意满地等着太史阑的“拜见”,如今他可真的永远都坐在这里动不了了。
    满堂无声,极度震惊之后的失声。
    外头也渐渐安静下来,被这一刻的可怕气氛所感染,随即有人终于发现了不对,惊叫“海二爷死了!被劈死了!”
    这一声仿佛将一个噩梦唤醒,又是一阵嘈杂的嚷叫。
    厅内众人还在呆呆瞧着太史阑——一个婆子造型的女子,仿佛从地下钻出来的幽灵般忽然冒出来,手持薄刀,一刀劈了海鲨最*重的弟弟!跺跺脚静海城乱晃的海二爷!
    太史阑却忽然一转身,“哇”地一声便吐了出来。
    太恶心了!
    她这个时候真是吃不消这种场景。
    众人傻傻地看着她——刚才还女煞星一样威风凛凛,转眼蹲在血肉狼藉里呕吐,这形象转变落差也太大了……
    太史阑吐了几声,忽然看见面前一双靴子,她一惊抬头,面前的是铜面龙王。
    他比其余人更早恢复,无声无息地便走了过来,花寻欢和苏亚警惕地护卫着太史阑,武器和暗器都对准了他。
    他却没什么动作,衣袖一垂,随即又退了回去。
    他离开后,太史阑在地上发现一颗紫金色的药丸。
    苏亚和花寻欢都用眼神警告她不要随便吃药,她犹豫一下,拿起药丸,拈了一点放进嘴里。
    刚才那种头晕眼花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顿时好了很多。
    她心中暗暗感激,这时候如果没有一个好身体,就不能维持之后的气势,那她这临门一刀的效果会减弱很多。
    她吸一口气,面无表情站起身,一脚踢开面前那堆心的东西,大步向上走。
    于此同时,一直拎着一颗心的火虎等人,也冲进了院子,包围了厅堂。
    太史阑走上正座,一把推下海二爷的尸体,那人偌大的身子沉重地栽倒在她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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