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一句,容楚脸色就难看一分,末了喃喃道:“您这是在做什么?不放心他么?还是有什么心事未了?”
    “对了,小僧问他有什么心事未了。”戒明道,“他有回答。”
    “说什么?”容楚立即问。
    “景阳……塔?”戒明神色有点迷惑,不确定自己听见的是不是这三个字,那时景泰蓝已经转身狂奔,他的意识交流被打断。
    “景阳塔?”容楚怔了怔,他知道景阳殿,那是皇宫正殿,历代最高统治者起居之所,但是那里没有塔啊。
    再问戒明,小和尚便不肯说了,他的底线就是说清楚自己不小心说漏口的那些,别的坚决不肯再讲。
    看他脸上神情,似乎也很不安,随即便要告辞,容楚亲自送他出去。
    太史阑看着容楚背影——他可不是一个会亲自送人的主儿。
    再看看外头,月色正好。
    戒明和容楚一前一后出去,一到门口戒明就站住,道:“多谢施主远送,施主请留步。”
    “这算什么远送。”容楚失笑,忽然道,“你看,今晚月色真好。”
    戒明死死勾住头,不看月亮,低低道:“施主请留步。”
    小和尚忽然精明,不上当,容楚也无可奈何,想想这孩子一定很敬*他师傅,今晚的事已经让他很内疚不安,何必再雪上加霜。
    里屋太史阑的声音也传了出来,道:“容楚,帮我洗脸!”
    容楚无奈地一笑,心想她永远对孩子比对他温柔!
    “那么,我就不远送了。”他笑笑,退后一步。
    戒明如释重负,险些当他面吁出一口长气,匆匆一礼转身便走,步子过快险些跌跤。
    也正因为他不敢看月亮低头走路,步子过快,没看见对面有人,一头撞到了一人怀里。
    那人“哎”地一声,道:“小和尚走路怎么不看路?”
    戒明一抬头,对面月色正好,照得面前人眼睛发亮。
    戒明的眼睛也在发亮,忽然道:“施主日思夜想的人的消息,很快就要到了。”
    “啊?”司空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说什么?”
    “你以为她死了,其实她一直在。冥冥中自有掌控,操纵人如提线木偶。”戒明语气平板,表情也很麻木,“你将得到你未曾想得到的,你将去做你从来不愿做的,你将失去你不愿失去的,你将离开你命定离开的。”
    “你在说什么?”司空昱凑近他的眼,“小和尚你梦游了?”
    他一凑近,就挡住了戒明面前的光,戒明眼神一醒,骇然张大了嘴。
    “糟了!”他道。这回懊恼得连礼都忘记施,匆匆绕过司空昱,狂奔而去。
    月下只有茫然的司空昱。
    还有在门前还没走开,听见这两句话的容楚。
    两人隔着月光对视一眼,一个惊愕,一个深思。
    ==
    这一夜几个人都没睡好。
    司空昱当夜就赶回去了,他总掌东堂天机府诸人的安全,不敢懈怠,回去的路上想着小和尚莫名其妙的话,心里也是一阵阵忐忑不安。
    这一夜的月色确实是好,月光汤汤如河流,自脚底无边无垠的铺展开去,他本来坐马车,忽然来了兴致,跳下马车一路在空旷的大街上奔行,只觉得似要驾月飞去。
    在那样极致的徜徉里,他忽然想起自己那些少时模糊的记忆,想起虚拟中无比美丽的南齐母亲,想起隐约那一幕她哭泣的离别,这一刻的月光忽然如此空洞而坚硬,是一束光剑,捣穿他的胸膛。
    他抬起头,看天际月亮边,有一抹模糊的暗影,无声无息飞过。
    他忽然有些浑身发冷。
    在东堂的传说里,这样的月夜,叫魅月,在这样的月夜里知道的事,会成真。
    可是他觉得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小和尚说的到底是什么?
    他也不知道,就在这一夜,在大陆的某个地方,有人放飞了一只信鸽。
    ……
    这夜容楚也没睡好,他睡在太史阑隔壁,方便听她的响动,至于什么礼教之防,他和太史阑都不在意,寺庙也当不知道,不管。
    他平时很少做梦,这一夜却很快入梦,梦中他身处景阳殿,坐在自己惯常坐的老位置上,陛下……哦不先帝,也坐在他榻上靠左的老位置上,倚着软枕,在闲闲和他说话。
    这样的场景以前很常见,所以印象很深,不过谈论的话题却似乎不是军国大事,他在梦中问先帝,“我记得您皮肤微白,为何现在却青了?”
    先帝不答,端过面前一杯茶,瓷盖子敲在杯沿,清脆一声。
    然后他便醒了。
    醒来的容楚,静静睡着,没动,没说话,很久很久之后,他伸手,取过桌边凉茶,喝了一口。
    他喝得很慢很慢,眼神里思索的神情更浓。
    ……
    太史阑则和景泰蓝睡,今晚景泰蓝受惊,必须要给他安抚。
    太史阑也在做梦,梦里却是江山万里,宫阙千层,她仗剑而上,在汉白玉丹陛的顶端,将剑刺入……
    忽然下雨了,心窝一片潮湿,她霍然睁眼,才发觉是自己胸口的衣服湿了。
    低头一看,景泰蓝闭着眼睛在哗啦啦地哭呢。
    她原以为他没睡着在偷偷哭,正想安慰,忽然景泰蓝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呢喃道:“父皇……不痛了……睡着就不痛了……”
    孩子的声音并无安慰,充满惨痛。
    太史阑如被巨斧劈中!
    景泰蓝……
    她可怜的孩子。
    在那黑暗宫廷里,他到底曾经看见什么,遭遇什么,而又深埋了什么?
    这夜半的哭泣,这无力的安慰,满含告别和无奈的意味。
    他知道什么?
    晚上戒明说的那个中年男子,难道是……
    太史阑没有试图叫醒景泰蓝,也不想就这事询问他一句。有些惨痛的深埋的经历,不该让孩子残忍地再次掀起。
    真相,总会大白的。
    她只是慢慢地,搂紧了他。
    ==
    第二天起来时,几个人都挂着黑眼圈,但没人对昨晚的事提及一个字。
    戒明小和尚也恢复了正常,早上的早饭还是他送的,给太史阑这边送来特制的豆腐皮包子,苏亚沈梅花她们也在,高高兴兴地逗他,小和尚还是那副腼腆天然萌样子,逗得屋子里嘻嘻哈哈的,谁也无法把他和昨晚那个严肃得近乎诡异的小和尚联系起来。
    太史阑慢慢喝粥,心想这样日夜做不同的人,也未必是件幸福的事,昌明寺主持所谓泄密减寿也许不过是出于保护的目的,吓吓小和尚。确实,这样的能力,很多时候会带来麻烦。
    她当然不会说,容楚景泰蓝也不会,景泰蓝一夜过来还是那个没心没肺样子,昨夜的哭泣好像没发生过。
    太史阑有时候觉得,她半路捡到的这个儿子,才是真正的坚强。
    吃完饭,她坚持起来,去黄莺莺灵堂上了香,然后问了问大比的安排,各处队伍先休息两天,第三天开始抽签排位。
    她看了看棺材里平静的女子,道:“抱歉,还得让你不安静几天,等公道讨回,咱给你风光下葬。”
    随即她道:“你们把棺材抬着,去城内折威军大营门口转转。”
    学生们二话不说,选了几个身材强壮的,抬起黄莺莺棺木,直奔城东折威军驻地。
    这种抬棺材闹事如今常见,古代可是稀罕,更何况是抬到折威军那里,二五营学生还不用马车悄悄拉去,就抬棺步行,旁边几个着素的女学生,一路抛洒纸花。一路行一路惊动,百姓听说有热闹可看,在后面追了长长的一路。
    折威军城内分营早早得了消息,派出士兵严守营门,刀枪齐备弓箭上弦,摆出一副你敢闹事我就敢杀人的架势。
    但二五营的学生,在折威军分营门口十丈之外停住,那里正好是管辖的临界点,虽然是到达分营的必经之道,但分营却管不着。学生们在那里搭建临时灵堂,又雇了几个妇人,来哭唱黄莺莺生平。
    这些妇人是专职哭唱手,抑扬顿挫一唱三叹,满肚子词儿翻来覆去唱三天也不带重样儿,把黄莺莺的生平和死因,哭了个淋漓尽致,唱了个肝肠寸断,围观百姓抵受不住都在默默抹眼泪,顺带痛骂折威军。
    折威军城内分营,也是顺带管云合城及其周围市县的军事防务事务的,日常车水马龙,不断有各处官员前来办事拜会,也时常会有军纪监察大员微服私访,这样灵堂一摆,当街哭唱,满城百姓唏嘘骂人,折威营顿时脸面无光。
    一开始他们派人出来驱赶,学生们表示,绝不敢为难折威军,也不是要向折威军索取赔偿,只是昨夜梦见黄莺莺托梦,表示这城中有一处风水宝地,希望能葬在那里。死者为大,死者的心愿可不能不管,遂按照她托梦的方向抬棺寻找,到了这里棺材忽然沉重,引棺的人说应该就是这附近,所以只能停下,再请风水先生详细寻找,请军爷见谅,找到就走开云云。
    折威军负责交涉的人气歪了鼻子——这叫什么话?先别说抬棺绕着折威军军营找风水宝地,是让折威军在全城和来往官员面前被围观,就算找到了那所谓“风水宝地”,那必然是在军营附近吧?那岂不是一个巴掌永远煽在折威军脸上?
    可是要说不给,第一人家没在你门口,第二人家没闹事,第三人家也没说一定要葬在你军营附近,只说在找。处处扣紧了“死者意愿”,声声在说“不劳烦军爷关心,我们找到就走”,还要怎么发作?
    可是什么时候能找到?唢呐声吹得,议事厅里谈军务的大人们个个探头探脑。
    折威军上下,都觉得被恶心着了!
    被恶心着的折威军很愤怒,觉得他们昨天临街丢脸,没去找二五营麻烦已经是他们大度,二五营居然敢爬头上脸,闹到门口了!
    折威军的士兵们万分希望二五营能够傻一点,比如说话过了界啊,比如跨过那条街到军营门口啊,比如煽动百姓闹事啊,可是眼睛都望黑了,也没能等到这样的机会。
    好容易挨到天黑,百姓们回家做晚饭睡觉去了,人渐渐少了,折威军上下暗暗窃喜——看你煽动人群?没人了就得任我宰割!
    天黑透了,没人了,唱词的妇人也回家了,学生们坐在棚子里打瞌睡,火盆里阴阴地燃着纸钱,风吹过一掀一掀,像鬼眼。
    折威军的士兵准备出动,任务都分派好了。一部分赶人,一部分封锁道路不许路人靠近,一部分把女人打晕,把男人捆了,送上早已准备好的车,赶车人选军中最好的能手,选最好的马,一夜狂奔千里,把这群混账送到极东之北绵延数千里的密林里去,叫他们一辈子出不来!
    送走男人留下女人,是为了留下借口,人全部失踪,折威军必然会被怀疑,但部分失踪——谁知道怎么回事?也许你们分赃内讧?
    折威军之前也不是没碰见过难缠的刺头,都是这样处理,效果很好,一些送走的人,从此再也没出现过。
    计划是妥妥的,人手是足足的,耐心是够够的——二五营是不配合的。
    就在天黑透折威军准备动手的时候,呼啦啦来了一大批人,一部分是二五营学生,来“换人守夜”,这回全是男子,都是最强壮的那一批;还有一部分则是江湖艺人,唱戏的杂耍的做小吃的都有。做小吃的掌炉开伙下馄饨做宵夜,杂耍的清空场地玩空竹,唱戏的摆开台子,一个小花旦上前幽幽咽咽唱《恨平生》《小寡妇上坟》。
    一时热闹得不堪。
    云合城此地平常没有夜市,逢年过节才有。唱戏之类除了大户人家庆寿,在府里邀请班子开唱之外,一般只有戏园子里能看,但花费不低,不是寻常百姓可以消费得起,而南齐丧葬之事,是没有这些唱戏哭丧之类的活动的。
    此地百姓长夜枯寂,正愁没个打发,附近的居民听说有免费戏看,都扶老携幼带了凳子浩浩荡荡奔来抢前排座位,二五营学生有钱,请的是城中一流戏班子,存心要给一辈子苦命的黄莺莺办个热闹,这下整个城东的百姓都几乎被惊动,整条街人塞得满满。
    也就是从这一夜开始,南齐的丧葬出现了“夜戏”这一悼念方式,范围渐渐从北方蔓延到南方,最后全国风行。当然这是后话了。
    一个风俗的形成,最初的起源,只是太史阑想要戏耍地头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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