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越士兵开始冷笑,冷笑看他们撞过来——地面全是冰,滑溜无比,有种再撞过来吧。
    学生们果然稍稍犹豫。
    人会下意识自动避开危险,明明知道此刻不该停,但步子就会自动放缓。
    忽然一声大喝响起,“停什么!过得去就是康庄大道,过不去,哪里都是悬崖!”
    喝声里,一条纤瘦人影冲过来,越过人群,一头撞向一个靠崖边最近的士兵!
    身后有无数人惊呼,“太史大人!”
    那越人士兵胆大,故意靠崖边最近,以为最危险的位置最安全,因为太近了别人绝不敢冲过来,正得意地咧嘴笑自己的聪明,忽然对面人影就冲过来,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一头撞在了他的肚子上!
    刹那间一股剧痛以肚腹为中心,放射状射向全身,那士兵疼得浑身蜷缩,却还凶悍地去抓太史阑的胸口。
    太史阑如果给他抓着,必然是一同坠落下崖的命运,但她还穿着那件无比滑溜轻便的大氅。
    那士兵一抓,手指便滑了过去,根本抓不住,此时惯性已至,他砰地向后一倒,早已被太史阑撞翻在地,直坠下崖!
    太史阑虽然免了被他抓住带下崖,但她全力冲出,惯性无法收拾,整个人也随着落向崖下,她拼命伸手一抓,却抓在了空处——她撞出的力气太大了,对方瞬间就掉了下去,四周也没有可供攀附的物体。
    她又试图抓住旁边野草,但地上太滑,栽倒后人体不由自主就哧溜出去。眼看她的身体已经过崖半边,靴子脚尖一路哧着冰面溅出点点冰花!
    “大人!”
    身后砰一声闷响,似乎有人狠狠扑倒在她身后,随即她身子一停——脚踝被人抓住了。她勉力回头,看见是苏亚猛扑过来抓住了她。
    又有人扑了过来,抓住了苏亚的脚。
    太史阑和苏亚,一个半身在崖外,一个扑倒在地,在五越士兵的人圈中。
    五越士兵被这两人悍勇所惊,还没反应过来,蓦然那被太史阑护卫包围住的使锤的首领一声大叫,“杀了她,杀了太史阑!”
    一个士兵最先反应过来,毫不犹豫举刀便砍!
    “滚!”人影连闪,学生们全部扑了过来!
    此时来不及举刀相架,一个学生干脆钻到那刀下,用自己的肩膀一迎!
    “咔嚓。”血花飞溅,刀入肩骨,那士兵一拔没拔得出,这学生咬牙狞狠一笑,手中刀已经狠狠插入对方肚腹。
    “去死吧!”
    “都他娘的去死吧!”学生们大吼。
    此时他们都离悬崖很近,但此时已经无人顾忌生死!
    有一个人永远冲在最前面,在她之后畏缩一步都是毕生耻辱!
    再也没有人停!
    敌人不怕死的撞过来,本就心魂未定的越人士兵,这下更加惊慌,有些人转身便逃,更多人当即被顶着滑了出去,落足不稳,砰地跌在悬崖下。
    好多二五营学生堪堪在崖边停下,趴在崖边喘气,还有人手疾眼快的,迅速把敌人的草鞋给抓了下来,套在自己脚上。
    穿上去发觉,果然立即走路稳妥了许多,这学生哈哈一笑,舞刀冲入人群中。
    其余学生看着羡慕,纷纷打起了抢鞋子的主意,干脆三两组成队,一人吸引敌人注意,一人砍对方下盘,另一人趁对方跃起先扒鞋子。
    一时战局里五越士兵上蹿下跳,躲避各种奇怪的抢鞋子阴招,造型滑稽。
    但五越人已经笑不出来。
    作战首重气势,敌人气势在最初就被秒杀,随即太史阑带头撞人下崖,五越士气被压到最低点,那两个首领虽然武功不弱,又身躯灵活拥有地利,但护卫们战久了也摸到窍门,他们应对得越来越艰难,一开始还能指挥战阵,最后来打得披头散发,自顾不暇。
    明明人数占优,占足地利,准备充分,以逸待劳,但这仗越打越气馁,越打越心惊,五越士兵又久久得不到指挥,渐渐出现溃散之势。
    一开始是有人且战且退,退入树林,然后转身溜走,二五营学生一向遵守“遇林莫入”的规矩,无人去追。
    渐渐这样溜走的人越来越多,还有实在无法抽身的,干脆冒险以抓索荡下山崖逃生。
    这半山腰上的战场,五越人越来越少。
    忽然一声厉啸,在护卫和五越首领交战团里,一道紫色烟雾冒出,众人怕有毒纷纷退避,等到烟气散尽,包围圈里只剩下那使锤首领一人。
    那人看看四周,惨笑一声,于定道:“你投降,给你一条生路。”
    太史阑事先交代过,能活捉五越无论哪一级的首领都好,最起码能对这个神秘且越来越有存在感的民族多点了解。
    那人又四面望了一下,慢吞吞地道:“好。”
    于定警惕地走上前,那人斜眼瞄着他走近,忽然将双锤狠狠互击。
    砰一声响,双锤炸开,里头嗡嗡嘤嘤飞出一大团黑的黄的绿的红的五彩斑斓的东西,先如一团彩云在头顶一聚,随即唰地向四面扩散。
    幸亏于定江湖世家出身,对各种诡异伎俩不算陌生,早已有所防备,瞬间闭气,脚尖一点后退,一臂横拦住所有人,“退!”
    喝声里那人嘎嘎一笑,冲身而出,那团彩云也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众人被那团彩光炫得眼花,又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只得让开道路。那人飞快冲出,还顺手带走了几个狼狈的手下,顺着山道极快地逃走了。
    首领们全部逃遁,其余人哪里还有心思再战,当下发一声喊,逃的逃,逃不掉的投降。
    几乎在战局结束的第一瞬间,所有人都瘫在了地上。
    瘫在夹杂着敌人鲜血和被融化的碎冰的地上。
    本就一路疲惫,又要连夜翻山,还遭遇三倍敌人围攻突袭,拼尽全力一番搏杀,到此刻学生们都是强弩之末。
    护卫们好一些,负责保护景泰蓝的护卫,向来除非到了景泰蓝生死被威胁的关头,平常从不出手,此刻精力犹存,便帮助收拾战场,清点俘虏。
    这一战虽然短,但意义非凡,绝地之上,非正规军事力量,以一敌三,杀敌人二百,俘虏三百,其余逃散。这是五年前容楚对五越战争之后,南齐对五越第二大规模的战斗,而且当初容楚的敌人只是最强大的中越,这一场却是五越齐至,人数虽少,其中所含的深意和影响,足可进入南齐军史——五越分裂以来,第一次联合一战,就是这一战。
    这一战,后来确实载入了南齐军史,被称为“插天峰之战”。这是南齐对五越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大战的序幕;是太史阑继威震西番之后,再次令异族闻风丧胆的一战;也是太史阑未来名震大陆的‘苍阑军’,一生赫赫雄威,横扫南齐的开端之战。
    不过一切的光辉尚未抵达,最起码在此刻,众人像落汤鸡,而太史阑像条死狗。
    太史阑被从崖边拖了回来,冻得浑身僵硬,人却已经没了意识——本来就生病,一路奔波指挥作战昼夜颠倒,病人哪里能好好休息,再身先士卒冲锋在前,铁打的人都吃不住。
    苏亚含着泪用冰雪给她搓手脚,学生们就地辛苦地点火赶紧给她熬药,一边庆幸李扶舟送的药好一边又恨他送药——如果不是他的药好,现在太史阑还躺在人家背上根本起不来,哪里能这么不要命地扑上来?
    景泰蓝倒不哭不叫,学着苏亚,搓着小手,默默给太史阑暖手脚,小小的孩子越来越觉得,跟着麻麻,学得最深的,不是什么治国理念,不是怎么辨认忠奸,而是坚强。
    深入骨髓的无畏和坚强。
    在麻麻身边越久,不用麻麻说,他也越来越觉得,哭泣和无助,是可耻的。
    完了他就默默守在太史阑身边,自己也不要吃不要喝,坚决不给任何人添乱——大家很累了,操心麻麻就够了,景泰蓝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赵十三抱着膀子看着他家小祖宗,心里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悲哀,或者该为这天下百姓欢喜,可他竟然高兴不起来。
    孩子一旦过早懂事,总让成年人心疼。
    灌了药之后太史阑气色好了些,不过还是迷迷糊糊的,喝药的时候她忽然抓住苏亚的手,问:“……赢了吗……”
    “赢了。”学生们围在她身边七嘴八舌地答,个个鼻头发红,也不知道是不是冻的。
    太史阑紧绷的身子松了松,吐出一口长气。
    “你何必……”苏亚只反反复复说这一句。
    “不能输啊……”太史阑神智不太清楚,眼睛虚虚地眯着,人比平时放松,唇角一抹疲倦的微笑,“……赢了一路,在最后一战输了……士气尽泄……功亏一篑……何况……我答应带他们去云合……不能少……”
    苏亚半跪在她身边,默默握紧了她的手。
    学生们垂下头,闭上眼睛。
    这话,清醒时太史阑绝不会当众说,所以此刻听见,学生们无由震动。
    一直以来太史阑刚硬强大,渐渐成为所有人的主心骨,可是领导者自有领导者的悲哀,因为不得不强大决断,便往往会被下属认为心性冷漠。当世人只能看见强者的光辉时,便会忽略她的柔软和细腻。
    然而此刻他们听见。
    知道她的苦心,和一视同仁的*护。
    “我说……”忽然有学生低低道,“我忽然觉得,二五营存在不存在,真的不那么重要了,二五营给我们的,还不如一个太史阑给的多。如果有一天,要我在二五营和太史阑之间选择,我想,我会跟随她。”
    “没有太史阑,二五营确实已经不存在了,还拘泥这个干嘛。”另一个学生道,“她就是下山后举个旗子写太史营,我也会毫不犹豫站在这旗子后的。”
    “能兼顾是最好的。”有人道,“太史阑做这么多,也是希望我们二五营能抬起头来做人。”
    “大比结束后我倒不想回二五营了,回去后以我的出身也不过是个小兵。”有人道,“如果她要我,我就跟她。”
    这一回倒是大多人点头。
    太史阑在自己滚热的梦境中挣扎,不知道有的人已经做了决定。
    因为时辰来不及,虽然疲惫,所有人还是只休息了一下便上路了,他们穿上了五越俘虏的鞋子,把那些家伙用绳子栓着在前头带路。
    苏亚沈梅花等女学生轮流背着太史阑赶路,有五越士兵带路,后头的路好走了些,但是每个人都很累,行进得并不快,爬到山顶时,正好看见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高山顶上薄雪晶冰,被日光射得光华万丈,众人眯着眼睛,看天际烂漫虹霓,刹那间铺满碧蓝如水晶的天空,看脚下万顷疆土,一个青灰色的城池在视野中巍然屹立,忽然都觉得心胸开阔,似看见其后浩渺征程,万千美景。
    人人浴一身金光,觉得自己身在高处,灿然如神,然而偶一转头看看同伴,都咧嘴哑然失笑。
    一个个头发蓬乱,脸色苍白,衣服破烂,满身灰土,叫花子似的。
    叫花子们豪情万丈地迎着日光下山,在天完全亮了的时候,赶到了云合城城门前。
    这群队伍排队进城时很惹人注目——因为需要提前翻山赶路,为大比准备的旗帜服装还在后头车里绕路,此刻的众人,看上去就是一大队破衣烂衫但神情兴奋的叫花子。大家身上凝结着灰尘和汗垢,有的人身上还有血迹,所经之处,人人捂鼻躲避。
    “咦,”有人疑惑地道,“丐帮最近也开大会了?还是附近仙林城遭了啥祸患,花子们都搬家过来了?”
    还有人诧然看着队伍后头,被绳子捆绑成一串的五越人,疑疑惑惑地道:“怎么瞧着像越人呀?有点像中越……”
    “中越离咱这里远,瞧那矮个子,明明是北越!”
    “瞎说,那边也有个子高的,我看像南越!”
    极东行省的百姓,对五越人比西凌行省了解,二五营这个队伍立即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很多人站在路边指指点点。
    这个奇怪的队伍也引起了守城兵丁的注意,当先拦住了背着太史阑的沈梅花,“喂,路引,路证!”
    南齐的路引,是百姓离开自己居住地,前往另一个城池的许可证;而路证,则是当某城池开放举办某种活动时,其他城的官府给前往参加的人颁发的临时证明。
    二五营持的当然是后一种,会记录首领,人数,出发日期,目的地,所经之地官府盖章,也是一种行踪监控。
    “有。”沈梅花笑眯眯地答,转头看苏亚。
    苏亚转头看赵十三。
    赵十三转头看于定。
    于定转头看雷元。
    雷元……雷元四面望望,无人可看。
    “你们都瞧着我做啥。”雷元摊手,诧然道,“路证又不会在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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