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占民女,事实确凿,枷号三日,家产一半充公。”太史阑瞟都没瞟他一眼。
    下面一起也是案子,还是和富翁有关,是一起寡妇再嫁案,寡妇家贫,只有一子,寡妇节衣缩食含辛茹苦,供儿子求了功名,年纪轻轻中了举人,现今寡妇多年操劳,身体有病,有邻居有个富翁,多年鳏夫,自愿照顾寡妇一家,邻里议论纷纷,寡妇便想干脆再嫁,这回儿子不依,认为老娘伤风败俗,丢了举人的面子,一纸诉状告上衙门,要求将那个破坏举人老娘贞洁的邻居欧吉桑发配充军,抄没家产以正风气。
    司空昱听着,觉得就刚才那个案子来看,这女人一定出身贫苦,以至于苦大仇深,心中充满对权贵阶层的原始憎恨,有种劫富济贫的潜在想法,一定会狠狠治这个偷人老母的富翁邻居。
    于是插嘴,“这事要在我们那,女子首先要沉河……”
    太史阑打断了他的话。
    “十六新寡,四十再嫁,其间多年,谁人持家?”她冷冷道,“两岁幼子,如今举人,求取功名,谁人劳苦?孤儿寡母,无所依靠,上京求学,费用谁出?”
    司空昱和师爷都怔了怔。
    “这个做儿子的,很清楚自己是怎么能活到如今,并有飞黄腾达这一日的。”太史阑淡淡道,“他现在觉得是耻辱了,想要把这耻辱用最决绝的方式,一笔抹杀。不过,当初他吃人家的,用人家的,拿人家给的盘缠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耻辱?这种忘恩负义,生性凉薄之人,走上官场,是造福一方还是为祸一地,还用问?”她操起笔,毫不犹豫大笔一挥,“革去功名,永不录用,并请他带头以正风气,不受嗟来之食,将以往人家资助他的银两,都全数奉还。”
    司空昱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可是回头想想,还真是这样,很明显这寡妇母子一直受这富邻资助,并且寡妇和富翁私下有情,只是儿子学业未成,寡妇不愿开口,如今儿子自立,寡妇便想遂了多年心愿结成连理,不曾想被白眼狼儿子反咬一口。
    他倒不惊讶这样的事情,人心卑劣,世情浮薄,比比皆是,他只是忽然对太史阑的洞察人心,不偏不倚,有了些微的惊奇。
    这女人看起来那么锋利决然,很像一个偏激的人,未曾想她有这样的公正宽广,和清醒。
    师爷下去传递文书了,景泰蓝爬上太史阑膝头,呵呵笑着抱住她腰撒娇。
    太史阑顺势捏着他的苹果脸道:“刚才两起案子听懂没?”
    “一点点……一点点……”景泰蓝伸出两根肥指头,示意没全懂。
    “为上位者,心底无私。”太史阑拍着他的大脑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一切身份、地位、贫富、喜恶,都不应作为衡量他人行为的标准。以天下为秤,民心为衡,轻重自知。”
    小子似懂非懂点头,司空昱忽然扑哧一笑。
    瞧这女人一本正经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国师或太傅。
    “一个女人,这么严肃正经,真叫人不喜。”他敛了笑容,再次下评价。
    “夏天到了,”太史阑对苏亚道,“苍蝇总是嗡嗡嗡。”
    “杀之!”苏亚杀气腾腾答。
    ……
    ……
    不管太史阑如何漠视,或者讥讽,这位骄傲的司空世子,好像忽然来了兴趣,就是赖着不走,虽然他不时皱眉,不时批评,不时讥讽“你们南齐女人啊……”,但无论怎样不满,他的屁股就好像长在了椅子上,硬是不肯挪窝。
    太史阑觉得,或许这位从小被众星捧月惯了,冷板凳坐得便别有滋味。不必太当回事,坐上一阵子自然会滚。
    不过她也没能安生多久。
    没一会儿,有人来报,“西局那边今日开衙,贺客太多,求借府衙的凳子。”
    太史阑准了,随即她便看见西局的侍从们笑眯眯地搬走了所有的凳子,连带她公署里的条凳,如果不是司空昱冷下了脸,估计司空昱等下便得站着听她办公。
    现在整座府衙,凳子只剩下她公署里三张……
    又过了一会儿,西局在放鞭炮,鞭炮不在大门前放,用竹竿挑了在院子里放,在院子里放也罢了,特意选了个紧邻她公署的院子,选了紧邻公署的院子也罢了,竹竿还挑得太高,烟花纸屑乱炸纷飞,撞得她的窗纸劈啪作响,好几处窗纸都裂了。
    再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报,“西局乔指挥使称事务繁忙,刚刚抓获一批要紧的江洋大盗,局里人手不足,请太史大人拨人帮忙。”
    太史阑随便一点头,然后……然后自推官以下,所有人都被乔雨润给叫过去了,进去了席开三桌,喝酒吃肉玩花胡牌,嬉笑之声老远都听得见,府衙里空荡荡的没人,办事的人全都跑了。
    这下连司空昱都坐不住了。
    “你这女人怎么回事?”他冷冷道,“你不是性子很烈的吗?这么欺负到头上,你也忍得?”
    太史阑奇怪地看他一眼——关他毛事?
    她探头看看外面,整个院子空无一人,府门大开四敞,有来往的各处府县的下属官员,正对着里头探头探脑。
    “召集我的护卫。”
    护卫很快召集齐,太史阑现在有自己的护卫十二人,是上次邰世涛帮她挑选的,等她做官再久一点,她的护卫会更多。
    太史阑点点头,又命苏亚去向司库寻点炸药来,苏亚眼都不眨地去了,司空昱的脸色变了。
    过了一会儿苏亚来了,抓了一个不大的*盒子,用一种很无所谓的语气道:“司库说没有总督手谕谁都不能领火药制品,我亮起了一个火折子走向库房他就立即给我了。”
    “干得好。”太史阑赞赏。
    司空昱美丽的脸开始发青。
    “跟我走。”太史阑召集护卫,便开始向外走,身后青莲色袍影一闪,随即她的衣袖被扯住。
    “你干什么!”司空昱在她身后,语气微怒,“我虽然讨厌你激你,也没要你去和人家拼命,你这女人怎么这么愚蠢,动用火药炸伤同僚,这是何等大罪?”
    “这是南齐,不是东堂,喊你一声世子是礼貌,不理你才是正道。”太史阑拨开他的手,“别皱了我的衣料。”
    她举步就走,身后司空昱劈手一夺,再次抓住了她的肩膀,随即冷然道:“我以你未来夫君的身份,不允许你干傻事——”他伸手去捏太史阑下巴,傲然道,“看着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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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看着我的眼睛
    “看着我的眼睛——”
    太史阑听见这句话,忽然想笑。
    跟个神棍似的,貌似小说桥段里常用这么一句,然后便天雷地火了,然后便翻翻滚滚了,至于主角,男女不限。
    “看着你的肚子。”她答。
    司空昱一怔,下意识一垂眼,就看见一道银白色的刺尖,轻轻刺入他的腹部。
    太史阑根本不看他的眼睛,一刺便拔,伸手一推,把他推回椅子上坐好,抽身便走。
    人太美,嘴太吵,刺一刺,精神好。
    她带着护卫们到了院子里,西局择地而建,故意离昭阳府很近,因为占地面积不小,第三进还有一个院子相连,就是刚才爆竹炸到太史阑这边的隔邻院子。
    太史阑看看那点炸药,也尽够了,吓唬人正好。
    那头院子西局的人正闹哄哄拉着昭阳府的人吃酒玩牌,昭阳府的人一开始还有所顾忌,怕太史阑发怒,但碍着西局的面子,又怕得罪这些阴人,只好入席,渐渐也玩上兴头,正在拍桌子打板凳闹得欢快的时候,忽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
    众人惊得一下子蹦起来,扑啦啦头上瞬间落了一层土,眼前灰蒙蒙的一片,辨不清人影,西局探子们慌乱地踩过桌子踩过凳子踩过昭阳府众官员们的脑袋,乱糟糟吼“有刺客!”“保护大人!”“谁!在哪里!出来!”
    没有人回答,灰雾里人影窜来窜去也看不出刺客,只隐约听见墙边有声响,砰砰乓乓的,似乎在拆墙。
    此时巨响吸引了附近的居民,两边都一堆人在探头探脑。
    院子里的灰尘渐渐散去,慌乱的众人这才看见不知何时,俩院相接的那面墙破了一个大洞,洞边,有十几个人,挥舞着狼牙棒铁棍等重型武器,正在砰砰乓乓的敲墙,这群人很明显都武功不凡,一面墙迅速在他们凶狠的动作下消失,西局探子们抓着武器目瞪口呆,看着那面墙的空白处慢慢延伸……延伸……拆出一片巨大的空场。
    烟尘散尽,墙也拆尽的时候,一道人影,不急不忙地从废墟中间走了过来。
    太史阑。
    “诸位好。”她面无表情打招呼,就好像没看见满院子的傻子。
    “太史阑,你干什么!你竟然持炸药轰炸西局!”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乔雨润,目光灼灼,语气里一小半愤怒倒有一大半兴奋。
    “轰炸西局?”太史阑诧然看她一眼,“我炸我的墙,关你什么事?”
    乔雨润一窒。
    老实说,这面墙,还真的是昭阳府的,西局后建,到这里正好和这面墙衔接,谁也不会多事再造一面墙去。
    “便是昭阳府的墙,你在紧邻西局所在擅自使用危险武器,一样是大罪!”
    “我在响应西局号召。”太史阑漠然道,“西局既然纡尊降贵,展现出和昭阳府亲如一家的态度,昭阳府怎么能不知好歹,不投桃报李?所以我立即下令,以最快速度拆除这面墙,以表示,昭阳府从今以后,不仅是板凳桌子,府中属员,哪怕是虫子老鼠,花花草草,都对西局随时坦然开放。”她对乔雨润点头,“西局不必感谢我。”
    乔雨润觉得自己鼻子一定在一瞬间歪了……
    中了“遗忘”迅速醒转,被那声爆炸惊动,也赶过来的司空昱,站在瞬间出现的废墟上,也傻了,美丽的脸上那种一直保持的冷淡高傲的神情,瞬间被腾腾的灰给抹了……
    西局的探子们脸也歪了。
    这叫个什么事儿?
    搬石头砸到自己脚?
    人家这理由冠冕堂皇,无法辩驳,但是相比于国家公署的昭阳府,西局才是隐秘部门,昭阳府拆开围墙没什么影响,西局却不能和别的官署共一个院子。西局干的是最阴私,最黑暗,最见不得人的活儿,那些严刑逼供,私下审讯,还有西局特有的培训和建制,随着这墙一拆,岂不都是要暴露人前?
    这怎么行?
    “今晚我让人给西局的兄弟们送夜宵。”太史阑还是那个气死人不赔命的冷淡语气,“不必谢我。”
    完了她挥挥手要走,那一院子僵立的属下官员们都红着脸溜过来,想要从围墙这边走回去,太史阑一摆手,苏亚立即一拦。
    “昭阳府从属,堂皇光明,从哪里出,从哪里进。”太史阑道,“烦请各位从西局大门出去,顺便把用完的凳子扛回来,另外,也和外面那些围观群众解释下,不必惊慌,昭阳府拆墙和西局亲如一家,欢迎以后到昭阳府办事者,顺道参观西局院子的装饰。”
    说完她拍拍衣服上的灰,也不理那群脸色死灰的手下,悠悠然回去了。
    没多久属员们都回来了,从西局几进院子扛着板凳出去,再扛着板凳进昭阳府几进院子,绕了好大一截路,人人满脸是汗,通红的脸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累的。
    他们战战兢兢放下凳子,在太史阑的书房外站成一排等听训,太史阑却什么都没说,过一会儿让雷元出来传话,“大人已经令厨房准备酸梅汤,诸位大人等会不要忘记喝一碗解解暑热。”
    众人又羞又愧,都垂头乖乖办事去了,自此虽和西局一墙之隔,再也没人去串过门子。
    太史阑踱到门口,瞧一瞧西局挂上的匾额,“京西侦缉总局昭阳分局”十个字每个字都有斗大,金光灿灿,昭阳府黑底红字的匾额,无论气派还是大小,都远远不能比。
    西局全称就是“京西侦缉总局”,据说早先的西局总衙门在丽京西部,因此得名。
    路过众人对两处匾额指指点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官衙的匾额凌驾于昭阳府之上。
    太史阑不动声色,又慢慢踱了回去。
    回到书房,她处理了几件事,经历已经将她需要的通达文字的师爷找来,太史阑把他带进内室,一字字口述,让他写了《北严沂河坝溃坝真情》,将发现沂河坝空虚直至大坝断裂其间,北严府的一切行为,都详细说了清楚。
    关在门里一个下午,师爷出门时,两股战战,脸色苍白。
    见过疯子,没见过这样的疯子!
    刚刚才当个不大的官,就敢揭地方官府腐败,将和她平级的北严府上下人等,统统揭了个底儿掉!
    光把北严府掀了个底儿掉也罢了,她难道不懂,但凡这种巨大亏空,集体贪污,中饱的绝不仅仅是地方官员的私囊,保不准还有行省的份,再保不准,还有更高的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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