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灰黄屋子的背景下,这三人的背影,不像在历经危机,倒像在祭奠。
    风沙如许,故人归来。
    面对着推开的门,容楚轻轻抬起了手。
    外罩的紫色披风落地,现一身雪白素衣。
    紫色绒花和束簪落地,散开的乌发如缎,如旗飞扬在湛蓝的苍穹下。
    这一刻男子的背影,玉树般皎皎,却让人想起落雪的山,遥遥在地平线的那一边。
    他抬起的手,越过了肩,向着内墙的那一侧。
    四面静默,所有人都听见了男子长声轻叹。
    “挽裳,还有我的兄弟三百,容楚来看你们了。”
    ……
    闻敬忽然晃了晃,站立不住扶住了墙。
    老牛马脸瞬间缩成了短脸,所有五官都惊骇的卷在一起。
    “容……容……容……”他们身后,所有西局地方探子,惊骇不能成声。
    每个人都自对方睁大的瞳孔里,看见无限的震惊和深黑色的绝望。
    天啊!
    知道是绝密任务,但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要杀的对象,竟然是晋国公!
    重臣第一,元勋后代,世代柱国,军事巨族……无数光环和显赫头衔,不足以形容那个家族和那个人。
    那是属于所有少年绝艳的传奇,属于帝国的荣华,属于时代的光辉,属于一切权力之上的俯视。
    虽然自先帝去后,容家包括容楚在内,显得低调而沉默,似乎渐渐退出朝廷舞台,但西局的这些探子们却知道,晋国公真正势力,远超普通王侯,他即使在野,对朝政的渗透力依旧无处不入。
    仅仅属于容家的秘密军事力量,就没有人能摸得清。
    这样一个人,上头怎么会让他们来杀他!
    闻敬浑身颤抖,他比别人更清楚一些事。眼前是蓝田关甜水井,是当初影响容楚一生的那一战所在,就是在这里,容楚失去了他的亲信三百,失去了他的朋友,失去了底层将官的信任,在这里,他经历了他光辉从军生涯中,虽胜犹败的惨烈一战,那一战的死亡方式和结局,是他心中永远的伤痕,历风霜磨砺,永不消褪。
    如今,他竟然选在这里,选在三百将士祠堂前行刺他!
    容楚怎么能忍?怎么会忍?
    闻敬的恐惧已经到达极点,他从嗓子里发出一声低嚎,竟然不顾同伴,转身便要跑。
    一双手抓住了他,是不知内情的老牛,他一边恨恨地骂,“天杀的,怎么会是容楚?这么身份的人,怎么居然肯扮个女人!”一边怒声道,“人!”一边怒声道,“你跑什么?不知道跑也是死路?你我搏一搏,还有生机!”
    闻敬浑身冷汗如流水,抖到无法言声。
    门槛上,那三人根本没看他们。
    苍天之下,英魂之前,一切的阴谋,都不必施展。
    容楚对着没有屋顶的内墙。
    太史阑也在静静看着内墙。
    飞箭群射,震动墙壁,墙壁上一层黄沙慢慢坍塌,露出了内里青灰色的灌了米浆的结实砖墙,墙上,是一幅幅壁画。
    长长壁画,诉尽一个人的一生。少女韶龄,如花盛开,中途夭折,碧血黄沙。
    “这里,本就没有屋顶。”容楚的声音,远如在天涯之外,“扶舟说,她死得憋闷,生前又喜欢畅朗,喜欢看天,所以,不要给她加盖了。”
    “很好。”太史阑道。
    “这一处的砖墙,是特制的,永远不会被风沙侵蚀。”容楚看着脚下,“这底下五丈之处,埋着她的衣冠,至于她的遗骸,不能停留于外,运回了她的家族。”
    太史阑默然,她最近研读南齐历史,也知道南齐战死的将士,从来都是当地埋葬,这个女子即使是由容楚主持丧礼,也依旧没有葬在此处,说明身份一定不同寻常。
    “这里本该圈起来,不容外人进入,但扶舟说她不会喜欢,他说她的魂灵一定一直在这里,他怕她寂寞,希望来来去去的人的脚步,给她增添点热闹。”
    太史阑沉默,想起一直微笑,从来温和的李扶舟。
    是什么让他经历了这场离别之后,依旧微笑,永远微笑?
    是她吗?
    容楚对着正面墙壁上,微笑倚墙的垂髫少女,微微弯腰。
    轰然一声,一群人影自山坡下,挽弓而来,在容楚身后,弃弓,长跪,俯首。
    “长空苍苍,沂水汤汤,昔我英魂,逝彼不忘。”
    “风间落雪,板上残霜,昔我同袍,遗骨留香。”
    苍凉的悼词,被苍凉的风卷去,躬身的昔日少年将军,今日国公,此刻背影孤凉。
    一将功成万骨枯,背负的,从来不仅仅是生命。
    还有无数的道义、良心、静夜里辗转浩淼的叹息。
    “景泰蓝。”太史阑对一直很安静的孩子道,“这是你南齐的英雄,是真正做到以血肉守国土的英烈,你来到这里,该谢谢他们。”
    景泰蓝松开她的手,双手交腹,端端正正九十度行礼。
    容楚没有动,可太史阑仿佛看见他欣慰微笑。
    “麻麻。”景泰蓝声音清稚,看着墙上壁雕上的少女,“她就是你和我说的,被活埋的……”
    “是。”太史阑没有回避,“她为爱而死,一般壮烈。”
    容楚的背影微微颤了颤,没有回头,“扶舟应该会欣慰于听见你这句话。”
    “我想她要的不是他人的纪念。”太史阑注目那壁上少女,“而是忘却。”
    容楚忽然转头看她。
    太史阑眼神澄澈,坦荡无所遮掩,在那样的眼神面前,他到嘴边的话终于没有问下去。
    想要问她:你喜欢的是李扶舟吗?
    想要问她:你若喜欢他,为何在知道他这段情伤之后,依旧如此坦荡平静。
    想要问她:你若不喜欢他,为何今日的每句话都不再淡漠,为何隔着时空和生死,能读懂风挽裳。是不是因为有共通的心情,才有共同的愿望?
    然而终于没有问,不想问。
    便纵她此刻心中所想,真的是那日风雪中,为死去爱人一骑闯敌营的少年,可他相信,在她的眸光里,一定会倒映那夜留守阵地、以同袍尸首筑就冰城、以同袍血肉换来上万仇人死亡的另一个少年。
    她或许向往温和的日光,下意识喜欢拂过冰湖的春风千里,但她内心深处高山上的雪线,永远降着和他同样温度的雪。
    终有一日,她会知道。
    ……
    风浩荡,黄沙如水汤汤,容楚在深青色壁雕之前,缓缓转身。
    他的护卫们,以赵十三为首,激动而庄肃地迎上来,赵十三于三步之外跪下,重重叩首,“属下保护不力,请主子责罚。”
    “十三。”容楚仰首看着天空,这一刻珍珠般光辉熠熠的男子,自有沉凝肃杀气息淡淡生,“此地是英雄沉睡之地,可容当初他们全力保护的百姓走过,却不能容卑鄙奸狡之徒借以设陷,污了他们的地方。”
    “是。”
    容楚淡淡点点头,离开,赵十三给他披上黑缎披风,披风上一道金色螭纹贯穿,在风中翻腾做舞,恍然如生。
    他自始自终没有回头再看那些西局探子一眼。
    闻敬已经瘫软在地,老牛拔腿就跑,赵十三的冷喝,在他身后,森然地传来。
    “杀。”
    ……
    太史阑抱着景泰蓝,走出那座无顶之屋,将西局密探的嘶吼抛在身后。
    她没有同情或怜悯,如果此刻被西局算计的不是容楚和她,那么在西局这些人手下,会有更惨烈的死亡。
    如果不是容楚绝慧,将这些人始终玩弄股掌之上,如果不是昨夜他终于联系上赵十三,今天怕是又一番变局。
    容楚不会允许有人践踏风挽裳灵魂安眠之地,正如他不会允许有人敢于挑衅他的威权。
    哪怕他微笑、妖娆、看似无害,连女人都不介意扮一扮。
    但骨子里,他永远是那夜风雪中,悍然以血肉为城,杀敌军数万,并拒不接受敌人投降的杀神。
    他们站在高高的岗上,俯视着下方。
    正在底下和西局密探对峙的孙逾等人,一眼看见了他们。
    看见平静的太史阑,看见小脸难得严肃的景泰蓝,看见黑色披风白色锦袍,披风上镶绣尊贵螭纹的容楚。
    孙逾眼神有点迷惑史娘子呢?
    然后他盯着容楚,慢慢睁大眼睛,忽然不能自抑的,打了个寒噤。
    他是……他是……
    容楚的披风在风中飞舞,他俯视底下的眼神毫无情感,属于上位者真正的眼神。
    不是矫揉造作以袖掩面的婉转姿态,不是史娘子娇媚荡漾的眸光,唯一相似的,便是那微微上挑的眼眸,熠熠华光,碧海珍珠。
    一队彪悍的护卫走上山岗,在容楚身边站下,恭敬垂头回报战果,刀剑上血迹殷然滴落,容楚依旧不过淡淡点头。
    孙逾僵木至不敢动弹。
    他已经认出了那些护卫衣角上特殊的标志。
    所以他无法收拾自己的情绪。
    眼前,帝国隐形主宰之一,挥袖拂动山河的绝世人物,要如何和那些天里,婉转娇媚的史娘子联系起来?
    一个上位者,如果能为他人所不屑为之事,而坦然如常,那他的心志,该有多强大?
    震惊、后悔、无法理解、慌乱……一瞬间无数情绪流过,孙逾在一片混乱中忽然发一声喊,弃下他的西局对手,转身就逃。
    在对战中失神并且贸然以背对敌,是不可挽回的最大错误,一柄剑,立即就抓住了这个机会,毫不停留,狠狠刺进他的后背。
    剑锋冰冷,而热血炽烈,冷热交替的极端感受,让濒死的孙逾忽然奇异地想起“史娘子”。
    这是他一生中,遇见的最不可思议,反差最大,也因此最让人恐惧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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