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谣平静地拿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放下:
    “快乐不是那么容易就得到的。”
    “但我原本以为对你来说很容易。”
    “?”
    “因为你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不像我……”
    蒋谣苦笑:“就算是这样,快乐也不是应得的。”
    “不过,”一阵沉默之后,秦锐忽然说,“有段时间我能够感觉到你有点不一样。”
    “?”她抬起眼睛看着他,像是在听一个笑话。
    “那段时间的你……好像活在梦里一样。”
    她愣住了,错愕地看着他,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忽然被挖了出来,叫她不知道怎么面对才好。
    “但……”过了好一会儿,蒋谣才拿起酒杯,把里面剩下的红色液体全部喝完,“梦总要醒的。醒了之后,你看见的也许是一个比入梦之前更糟糕的世界。”
    秦锐没有说话,只是跟她的空杯子碰了一下,然后仰头喝完了自己杯里的酒。
    整个周末,蒋谣虽然已经病愈,但整个人仍有些懒洋洋的,好像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什么都不愿意去做,她在家里躺了两天,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想:冬天又来了。
    星期一早晨,蒋谣回到办公室,马不停蹄地处理完一大堆上周落下的工作,结果还没来得及吃午饭就被秦锐塞进了商务车。
    去的路上,她又开始走神。她看到车窗上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脸,告诉自己:有些事,必须拿出勇气去面对。
    当蒋谣跟随秦锐他们一起走进会议室的时候,祝嘉译已经坐在那里了。所有人自然又是一番客气地寒暄,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忍不住打量起同样安静的他。
    他似乎比以前壮了些,变成了那种像是经常出入健身房的身材,他的肩变宽了,因此显得头比以前小。他把头发剪了,原来那头几乎已经到肩膀的长发,如今却变成了短发,虽然不至于像板寸那么短,可是总让人觉得……不太习惯。他脸上的轮廓比以前更深了,尤其是眉骨,这让他的眼睛看上去变得深邃,而不是原来那张,总是爱笑的娃娃脸。可是,如果非要说的话,其实改变得最多的并不是他的轮廓与线条,而是眼神。
    他变得成熟了,成熟很多。可以说,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男人,而不是再是……一个年轻人。
    她想不出用什么形容词来形容他——其实,她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去挖空心思想那些形容词。他就是他。她记忆中的那个,爱撒娇的大男孩,早就随着时光消失了。从她说分手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失去他了。
    蒋谣在座位上坐下,有些担心他又要对她冷嘲热讽,然而他却只是安静地坐着,从头到尾,都是如此。
    他就坐在她斜对面,她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他。可是她没有那种勇气,没有与他四目交接的勇气。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窝囊地面对过一个人,这个世界上,只有“祝嘉译”这三个字会叫她愧疚、难堪、尴尬、无可奈何……
    在她目光所及之处,是他的手。他左手虎口的地方有一颗痣,不深,非常浅,就跟他右眼眼角上的那颗痣一样。她忽然想起曾经有一次,他们躺在他那间小小的公寓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他从身后抱着她,她则捏着他的手掌放到灯光下。
    “你的生命线很长,说明你能活很久。”她的口吻简直像一个巫婆。
    身后的年轻人轻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你的事业线也不错,”她继续说,同时用拇指摩挲着他的掌心,“看上去好像会有几次重大的改变,不过总得来说,还不错。”
    他从鼻腔发出了一声“嗯”,像是根本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那么感情呢?”
    她用食指戳了戳他的掌心,然后叹了口气:“你的感情线很浅,说明你是个粗心的人,很容易被骗。而且你的这根线是到中指就结束了,这说明你是个注重感情和精神的人。”
    祝嘉译忍不住挑了挑眉,像是不觉得她说的都是真的。
    “我没有胡说。”蒋谣忍不住辩解道。
    “那你呢?”他抓起她的手掌,看了看,可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她一脸认真,“我的感情线很粗,说明我是一个细腻的人。而线尾延伸到了食指下面,则说明……”
    说到这里,她听了下来,笑笑地看了他一眼。
    “说明什么?”他对她意味不明的笑有点恼火,迫不及待地问。
    蒋谣叹了口气,自嘲地咧了咧嘴:“说明我是一个注重肉欲的人。”
    “……”他怔了一下,然后一脸的哭笑不得。
    “你那是什么表情?”她忍住笑说。
    “没什么,”他像个认真的学生,“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这种理论对不对。”
    说完他就凑过来咬她的耳朵。
    “等一下!”蒋谣尖叫着说,“等一下!”
    “?”他狠狠吻了她一下,才放开她。
    “我还没说完,”事实上,她只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你的虎口有一颗痣,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什么?”他的嘴唇微微地动了一下,仿佛随时准备扑上来。
    蒋谣的眼珠转了转,瞎编的本事她早就练到炉火纯青:“说明你不听话的话,就是劳碌命。”
    她侧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他一口咬住了嘴唇……
    “蒋律师,”那个虎口有一颗黑痣的手掌的主人似乎有些不耐烦,“蒋律师?”
    蒋谣一下子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错愕地抬起头,发现祝嘉译正一脸平静地看着她。
    “什、什么事?”她用尽力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祝嘉译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一下,关于付款条件,在招标文件中是怎么约定的?”
    蒋谣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转动脑筋,好在,她的脑子一直非常好使:“哦,在招标文件中,工程款分三个阶段支付,每一个时间节点都以验收完成为标准。”
    祝嘉译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转向她身旁的秦锐:“那么我觉得第一个验收的节点如果放在隐蔽工程完成似乎太晚了,因为……”
    蒋谣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她只看到那只手,那只敲击着桌面的手。对她来说,既熟悉,又很陌生。
    这次的谈判会没有上次那么顺利,一直谈到晚上八点左右才结束,蒋谣尽管饥肠辘辘,却已经没有丝毫饿的感觉了。站起身的一瞬间,她有些头晕,但立刻稳住了。她抬起头,发现祝嘉译看了她一眼,又别过脸去。
    一行人接下去的安排自然是一起去吃晚饭。走进电梯,她靠在角落里,累得叹了口气,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愿想。
    电梯开始往下降,她抬头看着电子屏幕上跳动的数字,脑子里一片空白。
    忽然,电梯剧烈地震动了一下,那种感觉就如同是坐飞机遇上气流,让人不自觉地心跳停止。就在她几乎要尖叫起来的时候,电梯停了下来。屏幕上的数字卡在“19”的位置,便不再跳动。
    所有人都愣了几秒钟,然后才互相确认是否是电梯坏了。秦锐镇定地按下红色按钮,说:“有人吗?电梯坏了!”
    监控室立刻有人回应他们,说马上派人来修。所有人面面相觑了一番,最后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似乎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男人们为了缓和气氛,又或者是熬过这难熬的等待时光,开始闲聊起来。连秦锐这一向在工作场合不苟言笑的人也加入了他们,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是试图让自己不那么紧张。
    蒋谣靠墙站了一会儿,开始觉得胸闷,她想也许是因为病还没完全好的关系。她今天穿了一双漂亮的漆皮高跟鞋,尽管穿着很舒服,但站久了还是觉得累。
    监控室一直有人在询问电梯里的情况,并且保证维修人员马上就到了。蒋谣伸手在额上抹了一把,发现竟然微汗。她的鼻子似乎又塞住了,于是她开始用嘴呼吸,但奇怪的是,吸了几口之后,嘴巴似乎也失灵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错愕地想。
    她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们,他们似乎都还有说有笑的,一种迟疑的恐惧从她心底的某个角落蔓延开来,蔓延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只过了几秒钟,她就真的完全无法呼吸了。
    她伸出手,不知道想抓住什么,站在她前面的是赵靖伦,他转过身看着她,被她的样子吓坏了——所有人都被她的样子吓坏了。
    她像一个在水底垂死挣扎的溺水之人,想要求救,却连叫喊声也发不出来。
    有人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厉声问:“药呢?”
    她说不出话来,大口呼吸,却勉强只能得到一丝空气。
    “我说你的药呢?!”那人大吼起来。
    她本能地把手里的包给他,他接过来立刻翻起来,然后拿出其中一个尼龙手包,打开,拿出一支药瓶,熟练地塞进她嘴里,命令道:“吸!快吸!”
    蒋谣握着他的手,拼命吸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到自己的肺又苏醒过来,开始运作。可是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整个人如同虚脱一般。
    祝嘉译抱着她,在周围的一片错愕的目光中,用他粗糙又温暖的手指摸了摸她满是冷汗的后颈,说:“好了,没事了……”
    ☆、23.八(中)
    “谁又骑着那鹿车飞过,忘掉投下那礼物给我。凝视那灯饰,只有今晚最光最亮,却照亮我的寂寞……”
    蒋谣那还有些颤抖的手指触碰到按钮的一霎那,车内的喇叭传来一个,带着些寂寞、听得人悲伤的声音。
    “merry,merry christmas
    lonely,lonely christmas
    人浪中想真心告白
    但你只想听听笑话
    lonely, lonely christmas
    merry, merry christmas
    明日灯饰必须拆下
    换到欢呼声不过一刹……”
    她的的胸口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窒闷,就像是被人掐着脖子,掐得久了,就算被放开了,能够呼吸了,却早就忘了要怎么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将额头重重地抵在方向盘上。有那么一瞬,她感到自己的心跳似乎又快起来,就跟刚才在电梯里一样。在这一声声的心跳中,她看到了祝嘉译的手掌,那只……虎口有一颗痣的手掌。
    还有,还有秦锐的眼神,秦锐看她的眼神。那么远,就好像,他们之间并不止隔着一个人,而是一座山。他的眼里,有一种她觉得陌生又害怕的东西,可她说不出那是什么。
    一曲唱罢,电台里传来一个温暖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的夜晚:“这里是《书路漫漫》,我是曹书璐。今天是平安夜,每到这一天,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三种人:一种是等着晚上狂欢的人,第二种是哀伤于自己没办法去狂欢的人,至于第三种嘛……就是根本没在关心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的人。所以,收音机前的你,到底是属于哪一种?”
    听到这里,蒋谣不禁苦笑了一下。她……绝对是第三种。
    可是那个lonely christmas的旋律仍不断地在她脑海中盘旋,以至于,刚刚经历过生死的她,忽然很想找一个地方,一个热热闹闹有很多人的地方,然后坐在角落,看着这份热闹。是啊,她只要看着这份热闹就好……
    手指的颤抖已经渐渐停止,她的力气似乎正在一点点地回来,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破旧的充气玩具,正被重新一点点地注入力量。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死人重返人间。
    可是她摩挲了一下手指,还是有点发麻。她管不了这些,系上安全带,拉下手刹,踩着油门驶出了车库。当她驶上高架路,眼前满是霓虹闪烁,她高兴地想:
    这世界没有变。
    原来,这世界没有改变……
    门一打开,蒋谣差点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蒋柏烈那间原本安静又井井有条的诊室一下子被各种彩带、亮片、和装饰塞满了,诊室的一角有一颗巨大的圣诞树,树上琳琅满目地吊着各种小玩意儿,还有不停闪烁的彩灯。而医生那张巨大的黑色木质办公桌上,此时此刻正放着一堆音响,低音喇叭里蹦出来的节奏简直让人站不住脚。
    “嗨!”蒋柏烈穿着一件驼色的毛衣,整个人看上去温暖极了,“快进来吧!”
    蒋谣忽然在心底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为别的,只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个,可以默默地坐在一边看着所有人热闹的地方。
    蒋谣跟在蒋柏烈身后走进诊室,随手关上了身后的大门。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发现这里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仿佛跟外面是两个世界。
    “我没想到你会来。”蒋柏烈递了一杯温热的饮料给她。
    直到这个时候,蒋谣才看清楚医生的头上竟然戴着一个鹿角的头箍,那样子实在……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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