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点头。
    她瞧着一身鬼炁的孙老太,知道她已是亡人,心里叹息了一声,感叹一句人生无常,倏忽的想起了什么,紧着就问道。
    “阿婆,可是于副将害你了?”
    孙老太愣了愣,“这倒不是,我这也算是喜丧了,人睡一觉就过去了,没病没痛的,也没麻烦别人,有福着呢,走得可轻松了!”
    顾昭见她说得轻松豁达,忍不住跟着一笑。
    孙老太的视线落在孙三里身上,眼里淌出慈爱,声音都放低了几分。
    “就是不放心侄孙,过来瞧瞧罢了。”
    她一摊手,又瞪了瞪眼。
    “结果啊,这一瞧就瞧出不妥当了,我发现这兵头头不做人,还养了个鬼鸮鬼鬼祟祟的模样,那鬼鸮鼻子灵着嘞,还想吃我这老太太鬼,嘴馋又心狠,我藏在沙梨里都不敢动了。”
    “说来也巧,这于副将这些日子着急上火了,一人一鸟商量着事儿的时候,他拿了个沙梨咬了几口,我就顺道进了他的肚子。”
    “哈哈哈,这一路我都偷偷的摸着他的肚子,回来就把他给摸趴下了!”
    想起自己的壮举,老太太一脸的自豪。
    顾昭竖了个大拇指过去,“阿婆厉害,巾帼不让须眉!”
    “哈哈,小郎客气了。”孙老太笑了两声。
    她瞧着毛鬼神,面上又浮上了一分愁,瞅了瞅孙三里几人,又瞅了瞅毛鬼神,拉着顾昭走到一边,压低了声音,商量道。
    “小郎啊,刚刚这神君说了,它瞅着我家三里几人眼熟,说不是熟人,是得罪它的人,我瞧三里几人别别扭扭又不敢说话的模样,心里一转,一下就明白了,他们肯定是做什么亏心事,得罪神了!”
    “小郎,你给做个中间人,帮忙说和说和呗,回头我让我家三里请你吃沙梨,香着嘞!”
    顾昭愣了愣,失笑不已。
    她可算明白这一处气氛沉闷的原因了。
    “阿婆不打紧,这事我已经说和过了,几位大哥也给尊神道歉上供了,只要他们不再犯,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
    顾昭侧过头,见毛鬼神没有想起来,和它解释道。
    “尊神,这几位大哥就是在州城里污了道的那几位大哥。”
    毛鬼神哼哼了两声,想起了那段时日的糖蒸酥酪和牛乳茶,没有再计较了。
    ……
    孙老太要走了,孙三里哭得涕泗横流。
    “啧,都多大的人了,还做这般小儿姿态!别哭别哭,都哭花脸了,仔细同僚都笑话你了。”
    孙老太嘴里埋汰着孙三里,眼里却有牵挂子孙后辈的情意。
    “我舍不得你,姑婆!”孙三里重重的抽了个气。
    孙老太摆手,“好了好了,阴阳有别,你就站那地儿,别挨姑婆这么近,不好的,你啊,想姑婆的时候,就给姑婆烧些金银元宝下去,姑婆就知道了。”
    孙三里点头,“好,逢年过节时候,我一定记得给姑婆烧纸。”
    孙老太的身影渐渐淡了,她背着手往鬼道里走。
    “我那几棵梨子树,一定给我照顾好喽!这果子树最懂恩了,你给它好好的施肥,捉虫,剪枝……到了秋日时候,它能给你结满满一树的果子嘞。”
    “又香又甜……”
    “走喽,要是了得空,你就寻个手巧的师傅,扎个纸丫头纸驴纸马什么的捎下去,忙活了一辈子,姑婆也累了,是时候该享享福了。”
    孙三里听得心酸,望着孙老太离开的那一处,眼泪哗啦啦的落下。
    “姑婆……”
    “给你。”顾昭递了个东西过去。
    “是什么?”孙三里侧头一看,抽噎了一口气。
    顾昭:“纸丫头和纸马。”
    孙三里接过,原先不过巴掌大的纸扎好似见风就长,一下便似香烛行里卖的纸人纸马大小,只见纸人纸马栩栩如生,眼睛处皆没有点睛,纸马立着足却不扬鬃。
    “这……”他抬起头。
    旁边的李打铁一拍孙三里的脑袋,恨铁不成钢,“三妮儿真呆,顾小郎东西都给你了,你还不懂得给姑婆烧去?真是傻了。”
    孙三里恍然,“对对,给姑婆烧去!”
    ……
    随着火光“蹭的”一声腾起,烈火撩过纸马纸丫头,不过顷刻时间,上头便燃起了熊熊火光。
    孙三里眼里倒映着火光,喃喃道。
    “姑婆,我会好好照顾沙梨树,也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你就放心吧。”
    说着说着,他眼里又涌起了泪水,过往和姑婆生活的一幕幕好似在火光里浮现。
    没了阿爹阿娘,和村里小娃儿干架,摔得头破血流了,是姑婆寻来,领着他回家。
    那双手有些粗糙,不知为何却格外的温暖……一记就是许多年,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坐在饭桌边吃饭的他不敢夹菜,从碗里偷偷的觑过去,姑婆在灶膛处烧火,抓到自己的视线,眼睛一瞪,一点也不温柔。
    “快吃,没吃完不许下桌,都是自个儿家里了,吃饭还瞅姑婆作甚,憨不憨了?快吃快吃,拿出刚才和别人干仗的架势来!哎,这才对了,大口的吃,吃饭也吃肉,回头个儿长得高高大大的,看谁还敢欺负上门来!”
    “……三妮儿,姑婆和你说,这人啊,他脾气越囊,别人就越欺负你,别怕,咱们光脚的还怕穿鞋的不成?今儿他在咱们家嚼舌根,明儿咱们就敢上他家门口泼粪去,嘴巴臭,就该好好的泼泼,多来几次,他们也就不敢了,知道没?”
    “……好了好了,性子别跟那炊饼似的,咱们不惹事,但是也不怕事啊,他们家有阿爹阿娘,咱们三妮儿也有姑婆啊……”
    ……
    瞧着火光,孙三里突然“噗嗤”一声的笑了,笑着笑着,眼里又有眼泪淌下,他急急的抬袖擦去,不想眼泪却越擦越多。
    “没事,我就是想姑婆了。”
    张大头和李打铁站在旁边,心里也不好受,声音瓮瓮,故作嫌弃。
    “好了好了,这大老爷们的又哭又笑,忒黏糊!别哭了,你没听你姑婆说了么,想她的时候就给她多烧些元宝。”
    “我和你说啊,我们老家那边说了,这亲人走了,你偶尔哭哭就成,哭多了,他们在下头能够感觉到泪水,心中有牵挂,回头都不好投胎了。”
    “真的吗?”孙三里问着话,目光却看向顾昭。
    顾昭点头,“是这样,节哀,你姑婆走的很安心。”
    孙三里:“好好,我这就停歇了。”
    他胡乱的擦了擦脸,紧着就去抱于常柊屋里的沙梨。
    ……
    顾昭和几人道别后,抬脚进入鬼道,人途鬼道相汇,此处有一道风气撩起。
    鬼道里。
    远远的瞧见一个老太太站在原地,她瞧着面前的高头大马和纸丫头欢喜不已。
    马儿乖巧,微微伏下了身子。
    老太太上了马,拉扯过下头的纸丫头,一夹马肚子,马儿得哒的往前,马背上的老太昂首挺胸,靛青色的土布衣裳好似都精神了几分。
    顾昭笑了笑,下一瞬,她的身影消失在鬼道之中。
    ……
    孔家果园。
    也不知道毛鬼神从何处寻来的黏土,数量颇多,在园子的西南角落里堆了个小山堆,眼瞅着它还在抖着布袋,顾昭连忙制止道。
    “够了够了,尊神,这些土够做一口瓮坛了。”
    够了吗?
    毛鬼神诧异。
    它瞅着这些泥土在顾昭手中化作流水,一点点的塑形,最后成了一口瓮坛,只见她探手伸进绢丝灯,从里头抓出一道幽光。
    鬼鸮阴沉的声音气急败坏,细听,里头还有几分惊惧。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与此同时,还有鸟类惊惶扑棱翅膀的声音。
    冲虚道长已经绝望的不想说话了。
    看吧,他就说了,顾昭这杀胚会拿鸮君顶那口破掉的粪瓮,他说的准吧,那时他就有不详的预感了!
    ……
    顾昭将瓮坛一半埋在土里,一半露在地上,将冲虚道长往里头一搁,拍了拍手,笑道。
    “成了,你们俩就一道唠嗑唠嗑吧,以后长夜漫漫里也有个伴,不错不错。”
    冲虚道长和鬼鸮吵起来了,是鬼鸮单方面的在骂冲虚道长。
    冲虚道长已经没力气多计较了,他得紧着孔家人担肥过来之前,好好的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也许,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感受到这山清水秀的气息了。
    冲虚道长又悲愤又绝望。
    ……
    靖州城府衙。
    夏日的屋舍闷热,前后窗棂都被敞开了,偶尔一阵风来,形成穿堂风,给这闷热的屋子带来一丝的清凉。
    潘知州摇着大蒲扇,另一只手端起茶盏,眼睛不离桌上的卷宗。
    这时,就听小厮观言的声音传来。
    “大人,顾小郎求见。”
    “哦?顾昭来了?快请快请。”
    潘知州搁下杯盏,站起了身子,瞧了瞧自己这撩高的袖子,赶紧又将其薅了下来。
    “大人。”顾昭行了拱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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