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那丝烟气也没了。
    耳畔是谢幼娘悲怆的哭声,眼睛看去,是她红肿的眼睛,凌乱狼狈的发丝,顾昭的心里也沉重极了。
    她叹了一口气。
    六面绢丝灯倏忽的变小,似木镯一样的扣到手腕中。
    孔其明牵着孔婵娟过去,一家人拥着垂泪。
    片刻后。
    顾昭在询问过谢幼娘的意见后,决定化去谢家人的皮囊。
    只见她手一扬,五指微敛,谢家那十数口人的眉心有指甲盖大小的蜘蛛扯出,阳火一燃,小蜘蛛瞬间成了黑灰。
    与此同时,失去了掌握身体的小蜘蛛,谢家人的皮囊一跨。
    谢幼娘心紧了紧。
    还不待它们蔫耷,顾昭又掐了道手诀,只见它们就像旧时光里的物事一般,于晨风之中莹莹化去。
    一阵风来,风炁卷着那莹光,瞬间不见踪迹。
    谢幼娘伸出手,捞不到丁点残余莹光,她不禁喃喃了一声,“阿爹,大兄,小哥......”
    顾昭看了过去。
    东方的朝阳温柔的落在这一片土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角落里那被开垦了一半的土地上,有一抹鲜绿冒出。
    “走吧。”
    ……
    顾昭寻着气息来到谢家祠堂,那儿,谢丹蕴高坐鬼母蛛的脊背。
    倏忽的,顾昭目光一凝。
    不,不能说是高坐,应该说是他就像是鬼母蛛的背脊上长出来的一样。
    只见谢丹蕴的下半身都没在鬼母蛛毛茸茸又宽厚的身体里,只差不多腰部的位置在鬼母蛛的背上。
    长袍一遮,瞧过去就像是高坐鬼母蛛。
    然而,那儿浑然一体的气息让顾昭知道,这谢丹蕴,他是从鬼母蛛的背上长出的。
    ……
    鬼母蛛长了一张美人脸,神情温婉如慈母,如此一来,毛绒八爪的大蜘蛛上等于有了两张脸,他们都和人的模样分毫不差。
    偏生,偏生下头是蜘蛛毛绒又黑糊糊的节肢。
    顾昭瞧了心里难受极了。
    ……
    冲虚道长大喜,被提溜着头发的命胎几乎是手舞足蹈了。
    “麒麟子,这是麒麟子啊!”
    顾昭难以置信,“你们管这个模样的怪物叫麒麟子?你们尊重过真的麒麟子吗?”
    麒麟是祥瑞之兽,麒麟子自然也是不凡。
    他们多是身负富贵麒麟命格的人,生辰八字上,逢五而生,除此之外,还得是有德有才之辈,如此才能叫一声麒麟子。
    哪里是这般丑模样!
    顾昭又看了一眼黏了一半身子在蜘蛛腹肚里的谢丹蕴。
    不,不是在蜘蛛腹肚之中,也许是直接没了下半身。
    顾昭受不住的收回目光,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污染了。
    ……
    谢丹蕴看了顾昭一眼。
    心神一动,鬼面蛛的脸也看着顾昭。
    只见八肢在地上抬起,缓缓地朝顾昭走来。
    顾昭抬手,“别,你站那儿说话就行,不要再凑近了。”
    谢丹蕴:“呵,终究是怕了么。”
    顾昭嫌弃,“浑说!我是怕我吐了。”
    谢丹蕴脸上一抽。
    随即,他眉眼垂了垂,视线落在顾昭手中提溜的冲虚道长命胎上,怅然的喟叹一声。
    “道长败了。”
    冲虚默然。
    他是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修行两百多年的肉身也没了,要想重来,只有夺舍一途了。
    ……
    冲虚抬眼看了一眼谢丹蕴,他知道谢丹蕴为何会是这般模样,只是他也没有想到,这老阉会有这般魄力。
    他,冲虚道人敬佩!
    “往日里,是老道对公公多有偏见,不论咱们如何龃龉,对陛下的那一颗赤忱的心都是一样的,公公,忠勇啊。”
    冲虚道长感慨。
    ……
    顾昭瞧了瞧这个,又瞧了瞧手中的那个,眼里是见到荒唐事的难以置信。
    忠勇?
    她看他,还有他,真是个个脑壳有病,大毛病!
    谢吉祥轻笑了一声,颇为耐人寻味的一笑。
    忠勇?
    他也在咀嚼这个词。
    是对陛下的忠勇吗?
    不,他不过是听管事惊慌来报,祠堂里,那冲虚道长留下的长生烛熄灭了。
    他负手站在那微凉的夜风中,心神不定,沉思了许久,于两难中做下的断腕一搏罢了。
    谢吉祥看着冲虚道长,哂笑了一下。
    早在一年前,道长到来的那一刻,他记起了前尘事,就注定了他的骑虎难下。
    做了那般多的事,桩桩骇人,件件惊心,他早就下不来这艘船了。
    冲虚道长没了性命,更遑论是他,不若拼一把,成了,他做那麒麟子,不成,左右不过是一条性命罢了。
    不想,最后竟然成了一半。
    他能控制鬼母蛛和鬼母蛛诞下的鬼兵,不过,自己也陷入囫囵,一半身子化在鬼母蛛体内,和它混为一体。
    ......
    “是有些不尽人意。”
    谢吉祥看着顾昭嫌弃的模样,轻笑了一下,有些病容的面上不见着恼。
    他低下头,衣袍撩开一些,露出下头那皮肉相连之处。
    只见上头一半白皙清瘦,是人类光滑整洁的皮囊,另一半是毛绒发黑的蛛身,黑褐色的虫皮,端的是怖人狰狞。
    谢丹蕴眼神闪了闪,随即喟叹了一声,重新将衣裳放下,眼不见为净。
    他肩膀一耸,颇为自嘲的一笑。
    “罢罢,虽然只得了半身自由,不过,能号令千军万马,也算圆了我这无根之人做兵马大将军的痴梦了。”
    他这话一出,顾昭心情略为复杂。
    她可算是知道了,为什么会有一句话叫做可怜又可恨。
    人和人真是天差地别,有的人受了罪,他只想着莫让旁人再受这一份苦楚,而有的人遭了罪,那是恨不得将身边的人都拉到泥地里,一并沉沦。
    谢丹蕴,显然便是后者。
    皮囊再病容再风光霁月,语气再和气,也藏不住下头那一份污浊。
    ……
    随着谢丹蕴话落,周围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声起。
    顾昭朝左右看去,不知什么时候,祠堂附近已经围满了人,只见他们穿着土布衣衫,神情木楞,眼里却有幽光闪过。
    手中或握着锄头,或抓着铁锹,瞧过去都是寻常百姓模样。
    孔其明护在妻儿前头,戒备的看着这些人。
    毛鬼神担心不已,“小月,你到我的布袋里躲一躲吧,别怕。”
    谢幼娘着急,“对对对,躲一躲,躲一躲。”
    孔婵娟:“我不怕!”
    谢幼娘帮着小毛将袋子撑开,“小娃娃哪里有不怕的,快进去,回头吓病了,折腾的还是我和你阿爹。”
    她看了一眼毛鬼神,补充道,“还有咱们家的尊神大人。”
    小月小声,“是小神仙。”
    随即,她又有些喜滋滋。
    阿娘也喜欢小毛了呢。
    ......
    这厢,毛鬼神将孔婵娟护在纳财布袋之中,孔其明和谢幼娘神情戒备的看着那慢慢围进祠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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